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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7 我們不配

 

 

  到底為什麼會變成這樣,阿國還是沒有真的弄懂。

  不是好哥兒們嗎?不是很渴望成為他家裡的一份子嗎?就算跟他上床真的很無趣好了,也不必把其他都否定吧?

  現在的小顧,讓他摸不透,有種很陌生的距離感,不像以前,會不厭其煩地徹夜幫他惡補考前重點,也會在失戀時來找他喝酒。

  他問:「你還沒失戀?」都超過三個月沒來找他喝酒了。

  結果後腦勺被對方巴了一記。「你這張臭嘴,別老詛咒我的戀情,我們感情好得很。」

  「喔。」他悻悻然應聲。

  難道真的遇到真命天子,破了三月魔咒?

  小顧生日那天,有來修車廠一趟,跟他們打過招呼。

  傍晚要離去時,老大問他:「真的不跟我們一起過?」

  歷年,都是他們陪的。

  就像那天在PUB說的一樣,小顧拒絕了,說約了朋友。

  想到那天說的話,他還有些火,就沒有開口跟老大一起留他。

  但是下了課回到家,看到桌上那鍋麵線,阿婆說,是給小顧煮的,一碗給他當消夜,一碗在保溫鍋,晚點給小顧送去。

  自己不來,怪誰?

  「再看看。」他假裝視而不見,洗完澡,視線卻一直不受控制往桌上瞄。

  小顧每年,都要吃阿婆煮的長壽麵的。

  「嘖!」煩躁地抓抓頭,還是換了外出服,將兩碗麵線一起倒進保溫鍋,拎了出門。

  他不確定這時小顧會不會在家,據說某人會徹夜在外狂歡,他本想,把東西寄放在大樓管理員那裡就要走了,但是不曉得為什麼,走到大門口,又想,等個十分鐘好了。

  然後,十分鐘變成二十分鐘,再變成半小時、一小時……

  直到枯等兩個小時,時針即將邁入十二大關,才在心裡罵自己一聲白癡,這回真舉步要走了,就看見與踽踽獨行的身影,由人行道那頭走來。

  以為倦鳥終於曉得要歸巢了,結果對方卻在靠近大樓不遠處停步,隨意找了個階梯坐下,拎了一手啤酒,自行開喝。

  什麼鬼?

  對著馬路上往來車輛排放的廢氣喝酒,就是他慶祝二十一歲生日的方式?

  阿國靜悄悄走到身後,似是想到什麼,小顧低頭撈出手機,按了幾下撥出——

  「媽,是我。」另一頭不知回了什麼,他接著說:「我買了消夜,可以回家找妳跟爸一起吃嗎……這樣啊……沒什麼事,你們忙吧!」頓了頓,安靜許久,阿國不確定另一頭是不是已經收了線,好半晌才聽他輕輕地、低不可聞地吐出:「只是想說,謝謝妳把我生下來,我很抱歉讓你們失望了……母難日快樂,再見。」

  將手機收回口袋,失神望著馬路,好半天才想起腳邊的啤酒,又拎起來喝一口,然後再發呆、再喝一口、再發呆……

  像是失去行為能力,只剩反射動作。

  阿國再也看不下去,出聲喊人:「喂,人渣顧。」

  對方僵了僵,旋即甩甩頭,敲敲額際苦笑。

  「喂,你聾囉?」好歹回頭應一聲,不需要無視他到這地步吧?

  顧政勳回頭,愕愕然仰望,好一會兒才找到自己的聲音:「你怎麼來了?」

  不能來喔?以前沒事找對方打屁喇賽不是再尋常不過的事嗎?現在每找他一回劈頭就問這句話,是有這麼不熟是不是?

  「阿婆叫我拿麵線給你吃。」

  「……喔。」

  阿國不請自來,直接在他身旁坐下,撈來一罐啤酒開喝。

  「喂。」手肘頂了頂那人。

  「幹嘛?」小顧懶懶回應。

  「不是說去狂歡?」明明就一個人,看起來孤孤單單,可憐得要命。

  「哪裡沒有?」刻意拉低領口,讓他看清頸際曖昧的紅痕,以前的阿國或許一知半解,但現在再清楚不過了。

  這人膚質細緻、膚色又淺,微血管脆弱,只要吸吮力道稍重,就容易留下痕跡,他就在小顧身上留下過不少吻痕。

  而且還怕對方不夠清楚似地,刻意強調:「很狂野喔!」

  阿國再蠢,也知道對方有意激他,次數多了,哪會不懂。

  「欸,你知道你最近說話很有事嗎?」又賤又故意。

  小顧聳聳肩。「實話實說而已。」

  是不是實話阿國不知道,但絕對可以肯定,對方很存心想讓他不爽。

  「我看起來像三歲小孩,很好騙是不是?」

  也許小顧真的才剛從某個男人(或女人)的床上下來,但要真有這麼快活,不會一個人看起來那麼落寞,這絕對不是一個玩很High、並且樂在其中的人該有的樣子。

  「我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了,有事能不能好好說?你知道我沒有你那麼聰明,能想的真的不多,你不說我不會知道。」

  小顧沒應聲。

  仰頭看看月亮,低頭喝兩口啤酒,踩踩地上的空鋁罐。

  直到手中這罐也喝到見底,捏扁空瓶,將地上的垃圾收進塑膠袋,扔進路旁的資源回收筒,拍拍屁股回家。

  「……」就這樣走囉?連屁也不放一個。「人渣顧,你可以再過分一點!」

  把他當空氣就是了?

  小顧回頭,輕道:「我想回家吃壽麵。」

  這句是真心的。

  二十一歲生日,唯一的期盼也只剩這個。老人家為他煮的長壽麵,原他平平安安、長壽康泰的心意。

  他現在……真的很需要。

  「欸……」阿國叫住他,有些彆扭地說:「那裡面有一半是我的消夜……我很餓。」

  小顧笑了。「進來吧!」

  在管理室領了寄放的保溫鍋,上樓來一同分食了那鍋豬腳麵線,兩人各據一方,安安靜靜地吃著。

  「我只是希望,我們能夠回到最初的定位。」

  阿國一口麵線忘記咬下去,愕愕然望去。

  這是在……回答他稍早的問題?他以為小顧打算裝死到底,不回答了說。

  小顧沒看他,垂眼一小口、一小口緩慢地品嚐阿婆的手藝與心意,似是自言般地接續:「而在那之前,必然會有一段陣痛期。」

  是他不應該,太輕率地越過那條線,害他們現在變成這樣,他犯的錯,本來就應該自己來收拾,阿國太單純,不適合思考那麼複雜的問題,這些狗屁倒灶的事,由他來煩惱、他來承擔就好。

  快刀斬亂麻,是他本來就要做的。

  他只是希望能讓阿國知道,今日這樣,不是不要對方了,相反的,就是因為太在意、太珍惜、無法容忍失去,所以才必須要這樣做。

  「我還是聽不懂……」可以再調降個五十趴,用淺一點、他比較能理解的詞彙說明嗎?

  小顧微微捧高了碗,裡頭猶有餘溫的白壽麵。「這就是原因。」

  啥?麵線是原因?!

  「它是我掌心,唯一僅剩的溫暖。你跟我都知道,無論如何絕對不能傷害到老人家,否則你不會下意識跟我拉開距離,在阿婆面前,什麼也不敢讓她知道。」

  「……」阿國一陣心虛,答不上話來。

  他不知道小顧這麼敏感,一點點小動作,就可以在他心裡起那麼大的化學變化。

  「所以你潛意識裡是認為,它是羞恥、見不得光的一件事。」

  「……」阿國愕愕然。他並沒有覺得小顧見不得人,只是、只是……

  「我知道你要說什麼。你只是沒有辦法,很坦然地將它攤在陽光底下,我們之間,跟異性戀終究是不一樣的,社會大眾的眼光、還有我們都在乎的那個人,她要怎麼接受?」

  這些,在阿國還沒思考到以前,他就已經全都想好了。最重要的是——

  「你跟我不一樣。」阿國百分之百是異性戀者。

  「我自己也很意外會演變成這樣,但,有一點我很清楚,我們之間沒有愛情,如果你還弄不清楚你對我的感覺,那我可以告訴你,那只是性的吸引力,對肉體的眷戀偶爾會讓你產生愛情的錯覺,可能,還加上一點雛鳥情節,是我開啟了你那道情欲的大門,讓你一時迷惑,錯解了對我的感覺,但錯覺終究是錯覺,有一天總會清醒的。我第一次談戀愛,跟學長分手時,也覺得世界末日、活不下去,但——」

  他笑了笑,接續:「交第二任男朋友時,就覺得自己當時有夠蠢,是在演什麼文藝愛情劇,感覺淡得連想都想不起自己當初到底喜歡那個人什麼。」

  「是這樣嗎?」菜鳥一隻,前輩用過來人經驗給他開釋,完全沒他反駁的空間。阿國只是覺得,應該不只是這樣,小顧對他而言,絕對不只膚淺的性吸引力而已,可是又不知從何說起,他嘴笨,論口才絕對說不贏對方。

  「那你自己呢?」談他、談阿婆,說了這麼多,對自己的感受卻隻字未提。他自己又是怎麼想的?

  「我?」小顧澀澀地扯了下唇角。「我對自己沒信心。像我這樣的人——」

  「等等!」阿國打斷他。「『這樣』是怎樣?」

  「花心、濫情、沒節操、見一個愛一個……」

  這些好像全是他以前給小顧的形容詞。

  「我沒有信心跟誰在一起,並且不讓對方受到傷害。」而他最不願傷害的,就是眼前這人。

  談了數不清的戀愛,從來沒在怕的,獨獨阿國,什麼都怕,率性如他,面對這個人,懦弱得不像自己。所以誰都可以,但不能是阿國,他唯一不想失去的朋友、知己、還有親人。

  他真的想很多、想很遠……阿國喃喃自語,這些自己壓根兒都沒想過。

  如果不是真的很在乎,又何必想那麼多、那麼謹慎?至少這一點,阿國還是懂的。

  「我不知道你說的對不對,反正我也沒辦法反駁你……」他說了那麼多,阿國很淺的腦袋瓜,只想問一句:「那你有愛過我嗎?」很愛情文藝劇對白,但他就是問了,很膚淺地問了。

  說他們沒有愛情、說他對小顧是性吸引力,那,小顧對他呢?

  小顧微訝,自嘲道:「你不是說,我對愛情的態度,就像喜歡一道食物一樣?我愛過很多人,但不愛時,連個殘渣都撈不到。感情這玩意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誰也控制不了,我對自己這道不安定的靈魂沒把握。」

  「喔……」這個意思,應該就是不愛吧?只是新鮮感而已。

  對方都說得那麼清楚了,再窮追猛打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了,尤其,小顧最後還說——

  「對不起,不應該輕率地把你拖下水,我們其實並不適合,你的世界、我的世界,差異性太大,就算不去考慮我上面說的每一點,也不可能走下去,你現在或許不太懂,但是不急,有一天,你一定能理解,阿國,我們不配。」

  「我配不上你?」

  小顧抬眸,似有若無地笑了笑:「是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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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2)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