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_樓雨晴

問君歸不歸　02

　　隔天，阿國來上班時，男人也跟來了。

　　反正這個禮拜，就是阿國去哪裡，他跟到哪就是了。

　　這是他們講好的，他招待對方在台灣這一週的食宿及基本花費，而對方得告訴他，小顧交代他的每一件事。

　　男人也很守承諾，阿國工作的時候，他就坐在一旁靜靜地看書，等阿國比較空閒的時候，會過來與他聊兩句，男人想到什麼就說一點，小顧似乎真的跟他說了不少事，所以男人總有講不完的話題。

　　第三天時，關梓齊私下問過阿國：「你覺得怎樣？」

　　指的當然是外面那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男人。

　　「我覺得是真的，他知道好多我跟小顧的事，而且有很多是連你都不知道、只有我跟他兩個人獨處時發生的事。」

　　「所以，你相信他？」

　　「那老大，你懷疑他嗎？」阿國歪頭思考了下。「其實就算沒有他說的那些，我的直覺也讓我沒有辦法懷疑他。」

　　他懷疑那個人嗎？

　　這憑空冒出來的男子來歷確實可疑，但——關梓齊也沒有辦法去質疑他，至於為什麼，他還在思考。

　　中午時，阿國還在忙，於是男人便自告奮勇做午餐。男人進後面的小廚房時，關梓齊想到該跟對方介紹一下炊具的使用方式，隨後跟了進去。

　　男人打開櫥櫃，取出電磁爐插電，他想做大鍋菜，外面那個人很好養，所有食材丟一鍋全煮熟，就可以很捧場地吃光光。

　　洗好鍋具，準備食材，接著根據食物的熟成時間逐一丟食材、再熟門熟路地打開最上層的櫃子，取鹽罐調味，並且適時留意電磁爐的電源顯示，不小心熄燈了，便弓起食指敲一下。

　　關梓齊默不作聲，靜靜退回外頭。

　　一個下午，就只是不著痕跡，安靜地觀察著這個男人。

　　阿國在外面被一個熟客殺價殺得有些招架不住，那個客人是奧客等級的。男人在裡頭聽到了，看都沒看便順手從一旁置物盒摸出一物，充當書籤往看到一半的書上夾，從容地起身前往救援。

　　有沒有人看書會拿保險套當書籤的？小顧就是。

　　最早是摸口袋順手拿出來暫用，愛書人是不會讓書有折角的，那時小顧跟阿國還沒在一起，被阿國罵：「你是沒別的東西可用是不是？」

　　……還真沒有。

　　「不好意思，太順手了，我身上就這個最多咩！」

　　居然有人掏保險套比抽免洗筷還順手。「……下流、沒品、死人渣。」

　　一開始是逗阿國，後來用著、用著，倒也用成了習慣，還把阿國給帶壞，有一陣子看超激BL小說，邊看邊做筆記還可以順手拿來用，抓伴侶實地演練，小顧都喊冤說他才是受害者，自己現在是嘴砲而已，某人才是惦惦吃三碗公……

　　還有後門的兩隻流浪狗，他跟小顧說過不要餵，會餵成習慣，到時就不走了，但小顧偷偷倒剩餘飯菜餵狗，他其實也知道。

　　男人蹲在後門，逗流浪狗玩的模樣，真像某人。

　　還有廁所門板上方的防撞膠條有點脫落了，黏性不太好，開門有時一邊會掉下來，那人極其順手地伸臂承接，再往上壓回去。

　　本來一開始有說要換，但那陣子大家都忙，後來習慣成自然，大家都在比誰最擺爛，三、四年下來還真沒人動手去換。

　　……

　　關梓齊深吸了口氣，走向那人，迎面拋出一串鑰匙。「開聯的車。」

　　「喔。」男人本能接住，起身往外走。

　　有些老客戶的車，處理好後會幫他們開回去，如果忙不過來，小顧剛好在就會幫他們交車。

　　「等一下，小顧。」

　　「什——」本能應聲，回頭見對方定定地瞅著他瞧。

　　氣氛極靜。

　　關梓齊只是目光沈沈地望住他，不發一語。

　　阿國直腸子，只要告訴他是小顧說的，他就會信，不疑有他，但——

　　就算小顧真無聊到連廚房的物品擺放處、電磁爐開關接觸不良這種瑣碎的事情都跟外人交代，但壓膠條分明是反射性的習慣動作。

　　這些，就是阿國直覺無法懷疑這男人的原因嗎？

　　那男人的笑，熟悉得令關梓齊心房抽緊。

　　這樣相顧無言下去也不是辦法，男人苦笑，率先打破沈默。「嗨，老大，好久不見。」

　　所以……真的是？

　　關梓齊一個跨步，二話不說，張臂用力抱緊對方。

　　男人鼻頭酸了酸，調笑道：「我還以為你會一拳先揍斷我一根肋骨再說。」年少叛逆時期逃家，就是這種下場，被老大揍他很習慣，這麼煽情地抱他，還是頭一回，怪不適應的。

　　「回來就好！」

　　管他妖魔鬼怪、借屍還魂、海市蜃樓還是什麼怪力亂神的，只要回來就好！

　　男人聽懂了。

　　關梓齊鬆開手，上下打量他。「跟阿國說了嗎？」見對方搖頭，復又問：「為什麼？」盼他盼得最殷切的，就是阿國啊。

　　男人苦笑。「我只有七——不，現在是四天半。」

　　所以，還真是海市蜃樓？

　　關梓齊心又是一痛。如果是這樣，又有什麼意義？只是讓愛他的人，承受擁有然後再失去一次的痛苦。

　　「所以我不能說，不用讓他再失望一次。我走得太匆忙，很多事來不及交代，我必須回來，做好妥善的安排，不能讓阿國這樣傻傻過一輩子。」

　　關梓齊明白，他說的對，那個腦袋不懂得轉彎的傢伙，真的會這樣傻傻等一輩子、傻傻認定他一輩子，就因為他一句戲言——死了也回來纏你。

　　阿國交完車從外面回來，發現氣氛怪怪的，看了看兩人。「你們在說什麼？」怎麼講到兩個大男人眼眶都紅紅的？

　　「當然是小顧想跟他老大講的悄悄話。」男人吸了吸氣，故作輕快地笑答。

　　「什麼悄悄話？」

　　男人弓起指敲他一記。「就是不能讓別人聽到的，才叫悄悄話。」

　　「喔。」阿國摸摸額頭，三言兩語就被打發到外面去修車。

　　「你看。」多好搞定的傢伙。說什麼信什麼，被賣了還會幫人數鈔票，不回來好好給他再教育一番，行嗎？

　　男人輕輕嘆息。

　　以前，以為自己能陪他一輩子，一切都有自己擔待，沒有想到，他的一輩子只能走到這裡，心裡最放不下的，就是這個人。

　　他還有好多話，來不及告訴阿國。就算得拿他下輩子所有的福分來交換，他也想換來一次，跟這人好好道別的機會。

　　　　　　　　　　　　³　　　　　　³　　　　　　³

　　男人在台灣的這幾天假期，幾乎都與阿國形影不離，一起上班、一起回家，這個人跟他聊了很多關於小顧的事，有些甚至是他不知道的。

　　他真的深信不疑，是小顧要他來的。

　　現在連老大都主動說要放他假，還說：「人家難得來，看看他有什麼特別想去的地方，盡點地主之誼也是應該的。」

　　還是對方笑笑地回說：「不用了，這樣就很好。」

　　阿國不是很清楚老大態度怎會突然轉變這麼大，完全把對方當自己人看待，沒再叫他要防著點什麼的了，還一直叫他好好陪人家。

　　男人停留在台灣的最後一天，他請了假，因為——這天也剛好是小顧離世一週年忌日。

　　他跟男人一起去墳上看小顧，男人很識相，留了點時間讓他跟小顧獨處，說點悄悄話。

　　離開墓園後，他說：「帶你去個地方，那對小顧來說，也是生命中很重要的兩個人，你要是看到小顧，請讓他知道她們的近況。」

　　「嗯。」男人大概知道，阿國要帶他去哪裡了。

　　阿國帶他來見龔雲顰，小顧名義上的遺孀。

　　阿國只簡單介紹他是小顧生前的故友，龔雲顰也不疑有他，親切招待他們。

　　一年不見，小傢伙長大不少。

　　男人抱起小女孩，掂了掂重量。小女孩不認生，乖巧任他抱，歪著頭陌生的眼光打量這有些熟悉、又不太熟悉的男人，一臉困惑。

　　「嗨，小寶貝。」

　　爹地都是這樣抱她、給她呵癢癢、在她耳邊說悄悄話。那動作口氣，讓女孩一時有些錯亂。

　　「爹地？」有點像，又有點不太像。

　　「好聰明。」男人淺笑，眨去眼角淚光，親親女孩臉蛋。

　　這娃兒，從來到世上那一刻，他就抱在手中，給她一個姓、一個名字，一點一點地養著、寵著，本來還想當她的戀愛軍師、教她怎麼拐男人、替她準備嫁妝、牽著她的手走紅毯……

　　但現在……大概是他最後一次，跟他的小寶貝講兩人的悄悄話了。

　　「寶貝，再給妳一個爸爸好不好？」

　　「爸爸？」女孩不懂。「每個人，不都只有一個爹地嗎？」

　　「不一樣，我們小婭婭很最有福氣的孩子，所以有爹地、乾爹、還可以再有一個爸爸，很棒對不對？要不要？」

　　聽起來似乎不錯。「要！」

　　男人笑笑的。

　　「好，那我們來約定。因為是全世界最珍貴的禮物，所以不能告訴妳在哪裡，妳要用自己的智慧去找，找到就是妳的，妳會很幸福很幸福。」

　　「在哪裡？」全世界的小孩，聽到禮物都會眼睛發亮。

　　「嗯，我算算看。妳大概要吃個十五次生日蛋糕，才有那個智慧，看見妳的禮物吧。」

　　「好久喔！可以賴皮嗎？」她想早一點幸福。

　　「可以呀。」男人笑了笑，依然像以前一樣，很寵愛、很寵愛地摸摸她的頭。「那妳就要張大眼睛看，我們的小婭婭那麼聰明，一定找得到。」

　　然後，她會很好，雲顰也會很好。

　　女孩似懂非懂，潛意識裡，卻深深記住了爹地的叮嚀，牢牢放在記憶的匣層，直到很久、很久以後，才如夢似真地記起這極重要的一段話，替她與媽咪，找到了屬於她們的珍貴寶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