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釋疑

  

  當嚴君臨意識到,見到此人的次數似乎多了些時,已在不自覺間,留意起這個人來。

  一開始,只當成布景路人甲,後來,不知不覺記住這個名字,並產生疑惑:這個人到底還有多少份工作?

  購物台的銷售Model、汽車旅館櫃台人員、咖啡店外發送特價傳單、餐點外送人員……而這回,是溫泉旅館的服務生。

  他招待一名國外來的客戶去泡湯,這間五星級湯屋,每個包廂都會安排一、兩個服務生,以提供最佳的服務品質。

  向懷秀送毛巾及清酒進來,看見他時腳步明顯一頓。

  備好餐點,便靜立在門旁,目不斜視,背脊挺得直直的,眼觀鼻,鼻觀心。

  這模樣,挺可愛的,讓人真想逗上一逗。

  思及此,不覺一愣。自己怎會有這種想法?

  來不及收回目光,客戶留意到他視線停留的所在,竟將對方喚來。

  他正待解圍,沒料到青年竟能流暢地與之對談,德語講來毫不生澀。

  有這麼好的外文能力,足見質資不差,不像那種不求上進,貪圖享逸的投機分子。

  嚴君臨心底產生一抹疑惑,不禁用全新的目光打量他。

  這名青年若真是個投機分子,那麼,手中明明握有他不為外人道的祕密,那麼好用的籌碼,卻表現得若無其事,甚至,不曾以此反譏,由此可見,人格品性並不低劣。

  再者,一個享樂主義者,不會挨著寒風在外頭發傳單、身兼數職什麼苦都吃。

  似乎……真有哪裡錯了。

  那麼,這人到底是有多缺錢?缺到不挑工作、甚至……拋卻自尊?

  那個週末,他回醫院幫小五拿藥。

  這波流感來勢洶洶,倒不嚴重,就是拖了個尾巴沒完全斷根,偶爾還會咳個兩聲,索性再回診拿一次藥。

  領完藥,在醫院廊道間,不經意瞥見那抹近來很常出現在眼前的身影。

  連在醫院都能遇上,是有沒有這麼巧?

  隔了段距離,看見他在櫃台領完批價單,一個人靜靜坐在病房外的訪客休息區,手中文件拿起又放下,反覆數回。

  最後,輕輕嘆了口氣,拿起水壺去茶水間裝水。

  待他走遠,嚴君臨悄然移步而去,看了眼桌上的文件。

  高額的醫療費用,以及填好的休學申請書。

  原來還是知名學府的外文系學生,難怪外文能力絕佳。

  他想,自己或許犯了個不小的錯誤。

  打滾商場多年,明明知道以貌取人是大忌,自以為是的主觀認定更是大忌中的大忌,而他,偏偏兩樣都犯了。

  錯估了這個人。

  這樣的認知,免不了在心底,對這人平添一抹歉意,只因先入為主判定對方的不可取,便一路被眼前所見,導向自己想要的結論裡去,這錯誤若是發生在生意場上,他死一百次都不夠。

  一面是對自己的氣惱,另一面,總有幾分氣虛。

  要承認自己的錯誤很困難,但——事實就是事實,向懷秀不該被如此對待。

  數日後,那位德國客戶離開台灣前,突然說想再去一次上回那間湯屋,原因是——那萌萌的美少年,真討人喜歡。

  「……」他一臉囧,最後還是如了對方的願。

  生意場上,能順著客戶就儘量別得罪。

  沒想到,向懷秀還真的在。

  這客戶存心逗人,叫人擦背、捏肩按摩,最後連灌酒都來了,搞得像來到酒店一樣,人家又不是男公關。

  這客戶人不壞,不至於真做出太下流的舉措,只是正好偏愛唇紅齒白的俊俏美少年,向懷秀十足十是他的天菜,免不了調戲一番,吃點小豆腐。

  嚴君臨默然旁觀了好一會,以中文輕緩吐聲:「你可以拒絕。」

  有些要求確實太過了,向懷秀有權拒絕,無須吞忍至此。

  向懷秀扯扯唇,完全職業化的微笑。「顧客至上。謝謝嚴總。」

  從頭到尾,青年視線不曾與他對上,即便是在他面前送餐倒水,也低首垂眸。

  應付完客戶,嚴君臨直接交代隨行的特助將人安全送回飯店。

  「嚴總不一起走?」

  「我還有點事。」

  向懷秀今晚被灌了不少酒,雖不是他所為,但總覺自己也有部分責任。

  他想,這應該也不是第一回了,難怪那晚會在深夜,踩著微醺的步伐歸來,卻被他解讀為享樂糜爛。

  

  晚上十一點一過,向懷秀交了班出來,往公車站牌方向走,沿路扶著街燈,偶爾蹲下身去,平復翻湧欲嘔的感覺。

  然後,再起身繼續走。

  就算醉了,也連計程車錢都捨不得花。

  那躺在醫院裡的人,究竟對他有多重要?讓他做盡一切,甘心如此虧待自己。

  對此,嚴君臨竟覺些許不忍。原來惻隱之心這玩意兒,還沒在他身體裡死絕。

  幾個大步上前,他握住青年的臂膀。

  好細。

  那纖瘦的觸覺,一瞬間小小驚嚇到他。

  對方同樣也被他嚇到,受驚地張大眼仰頭望去。「嚴總?」

  「我送你回去。」

  對方正欲張口,忽覺胃部一陣翻絞,推開他蹲在街燈下嘔吐。

  他晚餐大概沒吃什麼,除了酸水酒液,也吐不出什麼來。

  嚴君臨默默站在一旁,遞出手帕。

  他沒接受。

  吐完,將臉埋在雙臂間,悶悶低語。「走開。」

  嚴君臨沒動。

  「拜託你……走開好嗎?」他埋著頭,語氣透出一絲疲憊與……破碎的憂傷。

  他真的……快撐不住了,在這麼狼狽的時候,已經無力再招架來自於嚴君臨的嘲諷與輕鄙。

  他不想……真的不想看到那雙蔑視的眼神,再打擊一次。

  「是,我自甘墮落,我不值得同情,如果看夠笑話了,拜託你,離開好嗎?」他完全不敢想,在嚴君臨眼中,他已經糟糕到什麼程度。

  對,他可以拒絕,如果可以,誰不想活得有尊嚴些?不必為了多拿一點小費,對客人的要求照單全收,陪酒賣笑。

  真的……只差沒賣身了。

  好丟臉。他真的不想這麼難堪的自己被嚴君臨看到,偏偏……

  「我沒有看笑話。」嚴君臨平緩道。

  「那就走開。」

  「你喝醉了。」還是他帶來的客戶搞出來的。

  「關你什麼事!你不是也眼睜睜看過我被欺負,冷眼旁觀嗎?現在又裝什麼善心人士,不覺得太虛偽?」

  原來,他都知道。

  已經做了的事,嚴君臨不打算多作辯解,使勁拉起對方,重複再道:「我送你回去。」

  「我不要……」

  半拖半抱,硬是將人塞進計程車,酒精的後勁似乎此時才開始發作,一路上,某人變得很盧,抓著他衣領吐了一堆苦水,又哭又笑,講到沒得講,還遷怒地抱怨他是冷血的混蛋。命運欺負人,連他也欺負人……

  前頭的計程車司機沿路聽、沿路看他發酒瘋,由後視鏡與嚴君臨對上一眼,乾笑道:「你這個朋友……酒品不太好呴?」

  「……」嚴君臨由頭至尾,ㄍㄧㄥ著一張面無表情的死人臉。某醉漢一路糾扯、指著他鼻子痛罵,罵累、哭累了,終於安靜下來,疲倦地垂眸靠在他肩側,淺淺的吐息輕灑在他頸際。

  嚴君臨低頭,審視終於安分了些的青年。

  長睫微微顫動,兩手仍緊緊揪握住他衣衫一角,害怕被丟棄,窩在他身側安然馴從,就像撒潑完累了的貓咪,回到主人懷抱賣乖討憐。

  心房不覺一陣觸動。

  這模樣……真的……不討厭。

  應該說……比不討厭,還要再能接受一點。

  「好冷……」小醉貓抱怨地低噥,往他懷裡縮近一些些,鼻尖蹭蹭他。

  ……比能接受,還要再滿意一點。

  他垂眸,深瞳底下添了抹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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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