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了三日,未料父親那頭倒沈得住氣,一點動靜也無。

意思便是——默許了?

也是。父親從未拒絕過他任何的請求,不該以為這回會例外。

雖是如此,也該找個機會,正式同父親照會一聲才是。

他將娃兒交由奶娘照料,可娃兒頗黏他,那日由他床褟上醒來,看見全然陌生的環境,一絲哭鬧也無,明亮大眼瞅著他,撒嬌地張手討抱。

小娃不在乎去哪兒,只是專注地,目光時時刻刻追著他,這三日裡,只要片刻不見他的人,便要滿屋子地找,成日跟前跟後,小影子似的。

那是一種認定,宛如雛鳥對母鳥的依戀。

晚膳過後,小娃讓奶娘抱去洗沐,他得了空,正好往聽松院去,與父親詳談,同時弄清這娃兒被抱進府裡養著的目的究竟為何。

聽松院裡,三崗五哨時時皆有護院把守,守衛見是少主子,沒敢攔他,只道:「老爺已經歇下了。」

「無妨,我只是來向爹問安,若已睡下,我不會久留,不必驚動他。」沒讓侍衛前往通報,無聲踩著石階上了沐松閣。

「是嗎?君離讓自個兒的奶娘照顧那孩子?」

未及出聲,裡頭傳來嚴世濤玩味沈吟之聲,他一頓,收了勢,靜立於門外。

「是。老爺,這長久下來,恐怕不妥,是不是——該早做處置?」

「妳擔心什麼?」嚴世濤挑眉望去。「那孩子本就是為君離備上的,他若要親自看守,也無不可。」

無論安置在哪兒,只要確保那孩子仍在掌握中便成。

「可——我瞧少主頗疼愛那孩子,萬一相處日久,感情養得深了,怕少主捨不下。」

「那花個幾兩銀買回的小賤種,也配與我兒相提並論?若非同為陽年陽月陽日所生的相合命盤能為君離擋厄延壽,我何需將他買回?他若感念君離今日恩澤,自願捨身相報那是最好,若不願,我也由不得他說不。」

嚴君離沒作聲,默默聽著。

聽父親淡漠無情的口吻,定義那小娃的存在價值。

一個替身,一個工具,代他受難、代他而死的物品。

只是物,不是人。

因此,他不給孩子命名,工具不需有名字,只需為正主兒獻命即可。

嚴君離沒驚動任何人,安靜地下樓,回到自己的院落。

小小娃兒蜷睡在他的床褟上,八成是洗沐完,沒見著他又鬧彆扭了,非要爬上他的床等待。

他發現,自己完全能理解這娃兒的想法,探手揉揉娃兒紅潤的面頰。

原本,只覺投緣,得知真相的此刻,原先純然的喜愛中,揉入一抹歉意。

如此嬌憨的孩子,爹如何忍心?

他無法當著父親的面,指責其不仁道行逕,畢竟,那全是為了他。

九歲那年,是他頭一回,感覺與死亡如此接近,幾乎一腳踏進鬼門關後,向來不信神鬼的父親,突然開始求神拜佛,造橋佈施、燒香建廟來為他祈福,求訪延壽方子不擇手段,再旁門左道也願一試。

他從不多言,是因為醒來那一眼,見父親多日不寐的憔悴容顏,深深刻劃驚恐與傷痛,讓他什麼都不能說,也沒有立場說。

那只是,天下父母心。

可是不說,不代表全然認同。

今日若不是他自個兒發現,這娃兒會以何種方式,為他犧牲生命?他連想都不敢想。

他毫不懷疑,若非得將孩子養得健康,父親怕是會將孩子幽禁於房內,不見天日,五年、十年,或許一輩子都懵懂無知,連個名字也沒有。

娃兒被他揉弄的指掌擾醒,睜開惺忪的眸,捲著小被褥爬到他臂彎,窩著,又繼續睡。

他柔了眸光,低聲道:「喚你知恩,可好?」

這名,由他給;爹怎麼想,他管不著,娃兒既來到他身邊,那麼他便護定了。

伸掌玩鬧性地擾人,揉揉嫩頰又搔搔腋窩。「知恩、知恩?好不好——」

小傢伙被鬧得不爽,拍掉他的手。

他笑著滾進床褥,纏鬧片刻。

半晌,他微喘,兜妥娃兒鬆落的小被子,抱回胸前躺臥。

「知、恩——」

不厭其煩,一再教導。

自此以後,嚴知恩,成了他的責任。

他一生的守護。

 

        *        *        *

 

嚴君離終究沒有將事情說破,卻親自向父親提出另一道請求――

收嚴知恩為義子,入族譜,享家業繼承之權。

父親神情複雜地瞥了他一眼。「你當真?」

「是。孩兒想過了,這身子再如何調養,終究沈痾難癒,需有個人替孩兒打點繁務,應當趁早培養親信之人,為孩兒分憂,知恩頗得孩兒的緣,想收在身邊好生栽培,求爹成全。」

這番話說得在情在理,嚴世濤無從駁起,只得允下。

嚴君離慎重其事地翻黃曆、挑了個好日子,正式讓知恩拜見義父,該有的程序、禮數,一樣不缺。

一早被挖起床的嚴知恩,小臉滿是睏意,窩在嚴君離懷中打盹。

「來,小恩,茶端好,去給爹磕頭敬茶,我昨晚教過的,還記不記得?」

沒睡飽的娃兒,不太想理人,又要一頭埋回那堵溫暖胸膛,被少年堅決地拉出,強迫他站穩。

娃兒不爽了,抗議道:「抱。」

「不行。」溫柔卻堅定的嗓說道:「小恩乖,先敬茶,回頭再讓你睡。」

三歲的奶娃兒,茶盞端得歪斜,嚴君離幫襯著,穩住杯盤,指引娃兒跪地奉茶,紮紮實實叩首行禮。

「喊爹。」

「爹。」奶聲奶氣的娃兒音,乖巧又依順。

嚴世濤喝了茶,依禮給了義子見面禮。娃兒對那紅包一點興趣也無,只是專注而期待地偏頭瞧著嚴君離。

少年讚許地摸摸他的頭,代他收下紅包,放進他貼身的小棉袋裡,微笑指著自己,一字字清晰教著:「哥、哥。」

「哥――」咬字不清的娃兒音一喚,撒嬌地偎倒而來。

少年帶笑攏抱住,偏首,對主位上頭的父親道:「從今起,小恩也是您的兒子,無論外頭的人如何評論爹,在孩兒心目中,您一直是無可挑剔的好爹爹,虎再毒,從不食子,我相信,您會給小恩應有的護衛疼惜,不辜負他今日這一聲爹、這一記叩拜。」

這是他保護娃兒的方式。

給他一個名字,入族譜、受到關注、有了明確的地位。

他,名喚嚴知恩,是嚴府的義子,不再是沒沒無名的棄兒,哪一日不著痕跡地消失也不會有誰知曉。

他將小恩帶在身邊,親自教養,兩人同桌而食,同室而寢,他一句句教著足三歲仍拙於言語的孩子說出第一句完整的話語、也握著孩子的手,習出人生第一筆劃,認著自己的名。

府裡請了夫子,醉心書海、求取學識是嚴君離唯一熱衷之事,即便病體羸弱,也不曾荒廢,因而,嚴世濤為他請來本朝唯一連中三元、曾任兩朝天子的老太傅為他傳授學問。

或許,傳言並非全然無稽吧!嚴家少主確實天賦過人,年方十二已然揮墨成章,文采似錦,坊間夫子已難當大任。

每日辰時,他早起上書軒時,小知恩明明一副睡不飽的模樣,也不知堅持什麼,揉著眼,小手揪握他衣角,硬是在後頭跟得牢牢的。

他上課時,小傢伙會安靜乖巧地坐在他身旁,不吵不鬧,時而有模有樣地搖頭晃腦,也不曉得聽懂與否,那憨態可愛逗趣得惹人憐。

大多時候,他會給知恩一管筆、一疊宣紙,總愛追隨著他的小知恩,會依樣畫葫蘆抓起筆管胡畫一通,他若得了空,會不厭其煩,一回又一回地導正拿筆的確切手勢,一描一捺地領著他寫。

「嚴、知、恩――

這三字,小知恩已然識得。

「哥哥,名字?」

「我啊!」就著小娃的手,寫下三個字。

那在自己之後,小娃識得的第二個名――

 

嚴君離

 

從此,看進眼底,記入心坎。

成就最初,也最終的記憶,一生守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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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某人碎碎念:

剛開始更新便比較勤勞,請好好享受這段蜜月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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