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夢中醒來,凝視枕邊人,孟行慎淺淺微笑。

那性子,真像她。

當然,指的不是驕縱的壞脾氣、沒口德的壞嘴、還有不講理的糟糕個性,而是凡事壓抑,逞強不認輸時的模樣。

那人生病時的無賴樣,像極了她呢!讓他有種好憐愛、好親切的熟悉感。

他從來就不相信什麼前世今生的說法,更不認為夢中那些片段會與他們有何關聯,除了容貌,那人與若瑤一點也不像,若瑤就算是小時候,都像天使一樣善良可愛,對他好極了。

但是,那隨著夢中人波動的情緒起伏,又該如何解釋?

以為自己可以像看部電影一樣,平靜的看完它,可是一天又一天,情緒慢慢陷入,他太入戲,無法掙脫。

這種事,要他怎麼跟若瑤說?

他起身,倒了杯水,靜靜坐在客廳啜飲。

他甚至猜得到,這故事的結局。

十五年來,埋在男人心中,那深沈又隱約動搖的情緒,在當時,男人不盡然懂得,可是如今已是局外人的他,感受得到,也看得明明白白。

他護著、守著那個任性的主子,儘管所有人都說這主子很爛,儘管這主子從沒給過他好臉色,儘管這主子對他總是滿嘴嫌棄,他卻從沒想過要離開這個人。

有的時候,心會隱隱的痛。

有的時候,光是看著、曉得那人安好,心便安穩踏實。

男人那樣的心情,孟行慎從來,只對一個人有過——

「睡不著嗎?」妻子溫柔的聲音由身後傳來。

他微微一驚,回過頭來。

身後的妻子,關懷探問,眸中漾著不變的柔情。

他沈默地,張臂,收攏嬌軀。

從來,只有這個人。

        ☆        ☆        ☆

若他曾經以為,小主子說要還他恩情,就會稍稍收斂有損陰德的嘴巴,對他和顏悅色點的話,那他就大錯特錯了!

這個人,依然驕縱得惹人嫌,偶爾會丟幾道令人為難的要求,對他說話也不見得有什麼好臉色……幸好他從沒期望過什麼,也不會太失望。

可,某些地方,卻又不太一樣。

小主子刁難人,卻不會真正傷害到他。

小主子開口沒好話,卻不太聽得出嫌棄的意味。

甚至,問他想不想習武,便找來京城裡最頂尖的武師獨教他一人習武。

一流的師傅,讓他也學著讀書、識字。

有時他會想,這就是主子所謂的還恩情嗎?然而,那人總是說——

「我身邊不養廢物。」

所以他認真的學,不想因為太沒用而被捨棄。

二十歲那年,老爺賞識他,問了小主子一句,想討來他栽培重用,他以為小主子是重視他的,必然不允,誰知那人卻很沒心沒肺地說:「去去去,要就拿去,我身邊不缺人伺候,省得礙我的眼。」

總是這麼說,都成了每日例行的句子了,他聽慣了,以為那只是口頭上說說罷了,朝夕共處十七餘年,誰會沒有感情,沒有一點不捨呢?

那一刻,他知道他錯了。

他真的礙眼,他真的,從未被重視過。

主子將他,當成一件垃圾般,丟棄得毫不猶豫。

那這些年來,他努力學習,充實自己,為的究竟是什麼啊?以為這樣就會被看重,以為這樣就能幫上忙、以為、以為自己是有用的……

那時,他真的很氣、很氣這沒心少肺的傢伙!

但是思考了一日夜,他終究還是婉辭了老爺,堅決留在那個人身邊,他才不像某一名笨蛋,會做意氣用事的蠢事。

再氣,他都還是曉得自己想做什麼。

對,這傢伙很混帳!對,這傢伙有沒有他根本無所謂!可是、可是……他就是想留。

回到那人身邊,鄭重說明自己的決定時,他難得看見那張總是漫不經心的臉孔浮現一抹錯愕,說實話,短短一瞬間,他覺得痛快。

然後,死性不改的某人又回到那副欠打嘴臉。「嘖,就知道你奴性堅強,這樣都甩不掉你。」

「……」也許,他真是奴性堅強。

「何必一臉嚴肅,說說而已,又沒說不賞你一碗飯吃……好好好,不要皺眉頭了,嘖,害我不認真一點都不行了……」

有嗎?他有皺眉頭嗎?

不自覺撫上眉心的皺褶,也許他真的是不太愉快,討厭那個人巴不得攆他走的語氣。

而後,那個向來懶散的主子,不曉得哪根筋不對,忽然認真了起來,幫老爺打理生意,還做得有聲有色,銀票大把大把地賺,樂壞了老爺。

他一直都知道的,主子有顆極聰明的腦袋,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料,只要有心,想考個狀元來玩玩亦非難事。

家裡頭的主事者成了少爺,他跟在身邊說好聽些是沾光,說白了,當主子的操勞他又能清閒到哪兒去?

人人說他跟對了人,羨慕他深得主子信賴,連庫房鑰匙、一屋子帳本都放心交給他,可只有他才知道,那個人多懶,一串鑰匙掛身上重死了,活像牢頭似的。

他每天累得像條狗一樣,還得護著某人,為某人的安危掛心,然而多年之後再去回想,那段日子竟是人生中最安穩喜樂的一段時日,累,心卻沈篤踏實。

也許,他真是天生奴性吧!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領的月俸一日比一日豐盈,大大改善了家裡的生活,能讓弟妹們豐衣足食,別再為生活犯愁,始終是他這些年來唯一的心願。

將這個月的月俸交給妹妹,問了幾句家裡的情況,確認一切安好,這才與大妹道別,緩步進屋。

「跑去找哪個俏丫鬟調情去了!要你看個帳半天也沒看完,扣你月俸十兩!」

聽了這熟悉的聲音,他沒去辯駁,不管說什麼都只會換來更吐血的回應。他放下竹籃子裡的食物,空著腹先行看帳。

就算沒犯錯也會被找盡奇怪的理由每月扣他薪俸,主子若真要苛刻下人,他也只能認了,可他又不曾真正被虧待,至少比起旁人,他這主子待他算優厚了。

這人今天心情似乎欠佳,臭著一張臉,抓來竹籃的芋泥包子便往嘴裡塞,大大方方吃了起來,完全不打算徵詢食物主人的意見。

他皺眉。芋泥包子是他娘親手做的,是他小時候最愛的食物,可主子那顆被養得嬌貴的腸胃,這等粗食入得了口嗎?可他不僅吃了,還吃了個精光,像與誰嘔氣似的。

「你老是布衣粗食,我每月給的月俸可不少,都花到哪去了?養女人?」不知情的還以為當主子的苛待下人呢!

「拿回家裡頭去了。」他不慍不惱,淡淡回應。「我待在府裡頭有吃有穿,花不了什麼錢,這些年家裡頭生活改善不少,我娘總說,攢些錢下來,過些年好替我討房媳婦,其實我並不……」

「誰管你這麼多!」丟下咬了半口的包子,繃著臉往外頭去。

「公子——」

「看你的帳,晚上沒看完再扣十兩!」冷瞪一眼,瞪住他的步伐。

「可您——」主子是有生意頭腦,可做人不懂轉圜,老得罪人,尋晦氣的事偶而會發生個一兩回。

「上花樓你也跟嗎?」

「……」算了!主子說風是雨的個性,他摸不準,也早放棄理解了。

 

帳,看完了。

卻一直等到了二更將過,喝得醉醺醺的主子才被送回來。

他接手伺候,擰了熱巾子替他擦臉,卻被那名醉漢不知感恩地一拳揮來。

「混蛋!」

「……」他哪兒渾蛋了?看清楚再打成不成?

「你!」兩手一拎,揪住他襟前湊上臉細瞧,以為看清了就會安份些,誰知又是天外飛來一拳。「就是你,渾蛋!」

文弱秀氣的公子哥兒,打不死人的,可真使盡了全力還是會痛。

「公子,你——」唉,發酒瘋。

「討媳婦……哼,有什麼了不起……我不成親,照樣可以軟玉溫香……」

以為出了什麼事,原來還真上花樓尋歡去了。

主子今兒個,就是在發這門脾氣嗎?

他不該提到娘的,明知主子的心結,倒像在炫耀、諷刺對方沒娘親盤算計量似的。

「對不起,我不是有意……」

醉糊塗的人拉下他,迎面便是一陣亂吻。

他太驚愕,第一時間竟忘了掙開。

濕熱的溫度、混著酒氣由唇齒舌尖熨燙而來,他大驚失色,掙脫退開,滿臉狼狽。

「有什麼……了不起……上青樓……女人……也可以又抱又吻……」

他把他——當成青樓伶妓了?

十七年來,他頭一回有了想一拳痛揍此人的衝動與怒氣。

他死死地瞪著那個發完酒瘋便逕自睡去的主子,瞪了一晚。

卻始終,沒揮出那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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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