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姓孫的房東說,是情債。

華承妍不確定該不該相信她。

搬來綺情街一個禮拜,腳上的石膏也拆了,但她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她不知道前面還會有什麼等著她,每一天,出門前她都很害怕,不曉得回不回得來;閉上眼時更害怕,怕再也睜不開。

那隻男鬼還在,她感覺得到,只是沒再無預警地嚇她罷了。

夜裡,她盯著自己右手的無名指,怎麼也看不出所以然來。

這裡,真的纏著一條屬於人間情誓的紅線牽絆嗎?

她這一生活到目前為止,感情世界並不複雜,一隻手就算得完。

第一次,是大學時純純的校園戀,畢業之後學長出國深造,自然而然便斷了。

第二次,是她找第一份工作時,對她多有照顧的前輩,後來發現對方劈腿,也分了。

第三次,就是現在的未婚夫劉致嘉。

而,這三個人,目前都還好好的活在世上,與前兩個也沒那麼至死糾纏的感情誓約,分得很清楚也很理智,兩不相欠;第三個更是穩定交往中,一路走來平淡順遂,沒什麼大風大浪,他們連婚期都選定了。

她不是很想相信女房東的話,可是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確實是從她訂下婚期開始,若說是情債,這隻男鬼抵死不讓她嫁,恨她的背信辜負而索命報復,似乎就說得通了。

那麼,究竟還有誰,是在這三段戀情之外,被她所遺漏的?

那一夜,她睡得極不安穩,耳邊斷斷續續聽見物體敲擊地面的清脆聲響,以及孩童的稚嫩笑語,隱隱約約……

「妍妍,快一點……」

「妍妍,不要哭……」

「妍妍,牽好我的手……」

人潮太洶湧,那雙小小的手扣不牢,眼看就要被沖散了,她慌急得想抓牢什麼,由夢中驚醒過來,抓了一掌的空虛。

她按著胸口喘息,悶悶地,說不上來為什麼。

似乎有些什麼,由泛黃陳舊的記憶深處被勾動,卻太模糊,看不清、抓不牢,懊惱不已。

苦思許久,一無所獲,只得起身梳洗,準備上班。

生活總是要過下去的,一介小小會計,沒有遲到曠職的本錢。

打開家中大門,正要跨出去,滾至腳邊的物體令她硬生生收住步履,低頭拾起那顆圓滾滾的透明球狀物。

是彈珠。

好久沒看到了,隨著時代的變遷,孩子的玩具一個比一個新奇、昂貴,這種不起眼的小童玩,幾乎要絕跡了。

抬眼望去,真看不出她的女房東如此童心未泯,還蹲在地上打彈珠,兩顆彈珠撞擊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

就是這個聲音,害她做了一夜凌亂脫序的夢。

「打中了喔,你要不要去算算看你總共欠我幾個吻?」

地上,寫了滿滿的「正」字。

「妳耍陰招吧?」很難不這麼懷疑啊,哪來的神彈手,百發百中也就算了,他還怎麼打怎麼不中,這個就極其詭異了。

「鳳遙,我不知道你是這麼輸不起的人耶!」

「……」

我說——這對愛情鳥,這種閨房情趣,麻煩你們關起門來再討論好嗎?

她很窘地假裝沒聽到,由他們身邊走過,去到公司,才發現自己手中一直握著那顆彈珠,忘記還他們了。

她順手放進上衣口袋,看見桌上堆放一些零食,還有糖果,問了鄰座的同事,說是有些同仁離職了,茶水間擱放的零食也沒清空,剛剛整理了一下,就將堆放太久還沒過期的食物清出來,平均分送給大家。

她無意識把玩桌上的糖果紙。

是乖乖軟糖,好久沒吃了。

今天是怎麼回事?大家約好走懷舊風嗎?

忽地,一道模糊的影像自腦海閃過,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人也是這樣,會用乖乖軟糖哄她,去哪裡都會等她,玩辦家家酒她很固執只當他的新娘,否則就會耍賴不玩,感情很好很好。

那個人……已經不在人世。

是他嗎?那個與她同一年出生的鄰家男孩?

她小時候,總是嚷著要嫁給他。

如果她曾經給過誰承諾,又被她徹徹底底遺忘的,似乎……也只剩這個了。

可那只是童年戲言啊,怎麼可以當真?就算、就算他們真的曾經很好。

她忍不住要想,是不是就因為他們感情太好,他捨不得她嫁給別人,才要來帶走她?一個人在那裡,沒有人陪他玩,真的太孤單了,對不對?

是你嗎?那個曾經給過我一段快樂童年的男孩?

那個一心要她死、將她逼到幾乎精神錯亂的,真的是他?

一整個上午,她思緒一團混亂,無心工作,連連對錯好幾筆帳目,被主管叫去約談,最後主管無奈地說:「我看妳最近精神不太好,放妳一個月的假,好好休息一下,調整好身心狀態再回來吧!」

這下好了,連飯碗都岌岌可危。

簡單整理好私人物品,抱著紙箱離開公司,騎著她的50cc小綿羊回家,才剛騎過一個紅綠燈,正要彎出小巷,發現儀表板上的指針胡亂滑動……

又來了!能不能不要再捉弄她了?!

接著,機車把手像有什麼不知名的力量掌控,存心與她唱反調,她一個失橫,往旁邊摔去,摔得頭昏腦脹,也摔出一身青紫!

夠了,她受夠了!

這段日子以來的忍耐瀕臨極限,緊繃的情緒整個大爆發。

「你是玩夠了沒有!看我這麼狼狽你很開心是不是!」她跳起來,顧不得一身的疼痛與髒污,在巷子裡像個瘋婆子一樣,大吼大叫地發飆。

「為什麼要纏著我?為什麼不滾得遠遠的?我甚至連你的名字都記不起來了,你這樣陰魂不散到底有什麼意義?對過去念念不忘是不是?」她掏出包包裡的軟糖,狼狠丟擲而去。「還你,全都還你,我告訴你,我討厭死你了,真的很討厭!像你這種幼稚的臭小鬼,我厭煩透了,什麼鬼承諾,我早就不記得了、也不承認,你離我遠一點!」

狠狠發洩完,她跌坐在地面,抱膝無助地嚶嚶哭泣。

「怎麼可以這樣……你的死又不是我造成的,我也曾經傷心過啊,如果你是氣我把你忘得一乾二淨,想用這種方式逼我想起來,那麼對不起,我道歉,可不可以請你放過我?我真的……很痛苦……」

每天活在恐懼邊緣,不曉得自己什麼時候又會出事,這種感覺幾乎快把她逼瘋了!

 

車子摔壞了,怎麼也發不動,只好送修,再坐公車回來。

跛著腳彎進巷內,迎面而來的女房東揚手向她打招呼。「嗨,妳看起來不太好,需要幫忙嗎?」

「摔車了,暫時還不需要幫忙,謝謝。」

女房東聳聳肩,朝她身後看了一眼。「那你呢?」

很詭異,她在對著身後的空氣講話,但想起一個小時前自己也做過同樣的事,也就默默閉上嘴巴。

「……何必呢?生死有命,不要太執著,她心裡又沒有你……我不跟無法溝通的蠢蛋說話!」某人生氣了,轉身要走,步伐一頓,又沒轍地回瞪一眼。「我實在很不想同情妳,但——算了!自己眼睛擦亮一點,否則真有什麼事也是妳自找的!」

這……是在跟她說話嗎?

華承妍不是很確定。

回到家,拿出醫藥箱,看著腿上大大小小的擦傷,忍不住又悲從中來,抓起手機便撥往男友那頭。

劉致嘉一聽她又摔車了,連忙安撫她,要她別哭,下班就立刻過去看她。

也許就是這樣的殷勤體貼,才會讓她與他走到現在。

平心而論,她真的愛到想跟他牽手走進禮堂嗎?更多時候,其實是貪圖有人陪、有人疼、有人在乎的感覺,這世上,有多少人不都是這樣?愛情這種東西,渺茫得有如神話,有些人一輩子也遇不到一次,沒那樣的刻骨銘心,就真的要孤老一生嗎?

不,她不想。

她是很實際的人,一個有誠意的好男人,可以分擔生活壓力,而她也不排斥對方的陪伴,這樣就夠了,她從來就不期望那種怦然心動的纏綿情懷。

所以,當交往一年,他求婚,而她也到了適婚年齡,考慮了幾天,就點頭了。

她大致處理好身上的傷處,約莫在晚餐時間,劉致嘉到達她的住處,帶來了晚餐,還有一瓶紅酒讓她壓壓驚。

他們小酌了一點,也許是不勝酒力、也或許是這些日子的折磨,已經讓她身心俱疲,她覺得好累,眼皮好沈重,再也撐不住……

 

「妍妍——」

 

誰?誰在喊她?

除了父母,就只有一個人,只有那個人會這樣喊她,但是她太生氣了,不想要記起他,那個讓她追在後頭跑,哭著喊「毓毓」的男孩……

 

「妍妍,妳聽到沒有?醒一醒,不可以睡!一睡就醒不來了,我不要妳跟我一樣,妳要好好活著,連同我的份——」

 

好吵!吵得她都不能安心睡了!

耳邊聒聒噪噪地吵,外頭由遠而近的喧囂,在在逼得她不得不撐開眼皮,映入眼簾的,是她的美麗俏房東,然後……然後她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一次跌入深眠中,這一回,終於能夠安安靜靜睡個好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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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