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傷不起
很多事情,有一就會有二,無三不成禮,一整個食髓知味,沒完沒了下去。
在長輩入睡後,偷偷進行禁忌的成人遊戲,成了一種常態,但是除此之外,其他並沒有什麼太大的改變,小顧本來就很常在他家打混、孝順阿婆。
他腦袋沒小顧好,設想的不若小顧那麼周全,很多事情都是小顧在忙進忙出替阿婆打點,比他更像阿婆的外孫。
阿婆不識字,有時要辦什麼手續,他上班不方便,都是小顧利用課表上的空堂陪同前往。
還有陪阿婆買菜、散步運動、聊天解悶,還很會說話逗老人家開心,連上個月的健康檢查都是他陪阿婆去,陪進陪出填寫資料。
這個禮拜天,社區辦長青組的歌唱比賽,理所當然也是小顧陪同參加。
阿國下班趕去時,剛好有幸目睹這兩人的台上風姿。
「講啥米我親像天頂的仙女,講啥米我親像古早的西施,講啥米你愛我千千萬萬年……」
媽呀,小顧連台語老歌都能唱得很騷包,羞恥心全拋,載歌載舞身段十足,有夠放得開,唱到「啊啊啊,我問你,你的良心到底在哪裡」時,連蓮花指都來了,三八到了一個境界。他在台下掩住臉假裝路人甲,完全不想承認他認識這個人。
他現在知道了,小顧不只能在PUB飆高音唱「死了都要愛」風靡台下一票曠男怨女,連唱台語老歌都能唱得三八又風騷,網羅一票婦女觀眾。
其實歌是阿婆唱的,小顧是陪唱,但阿婆下歌很不準,音更是直接飄到北極快抓不回來,完全沒音準的那種音癡程度,但小顧巧妙的引導,適時和音穿插其中,還幫忙伴舞助興,讓阿婆怯場的緊張心情消弭不少,慢慢也比較放得開。
最後居然還抱了個「最佳默契獎」回來。
那個滿場飛舞像隻花蝴蝶的某人,贏來婆婆媽媽一致的讚賞與喜愛,頻誇阿婆有個好孫子,真的沒有一個場合是小顧吃不開的。
「我要有這麼好福氣就好了……」阿婆笑得合不攏嘴。
「是我好福氣,有阿婆疼我,我才要賴您一輩子。」某人嘴更甜。
「……」現在是在演哪一齣?親情倫理悲喜劇嗎?那他是啥?石像路人甲?這兩個人可以更無視他一點。
不過算了,看在小顧今天讓阿婆很開心的分上,他暫時出讓阿婆一天好了。
能當阿婆的孫子,是一件很幸福、很幸福的事情,他是這麼想的,小顧也是,所以總說羨慕他。
阿婆沒受過教育,大字不識幾個,但做人的道理沒有比任何人少懂,教導他的是——書讀好不好都沒關係,最重要的是做人要行得正坐得端,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別人可以對不起我們,但是我們絕對不能對不起任何一個人。
女兒、女婿在大雨的夜裡,被車撞死,肇事者逃逸無蹤,至今沒有任何人給過她交代,但阿國至今不曾從她口中聽見任何一句詛咒怨恨的話,只是一步一腳印地撫養外孫長大,然後教導孩子腳踏實地、樂天進取,從不將負面的嗟怨情緒讓他感染一分。
阿婆就是這樣一個傳統女性,有客家人堅毅、樸實的性情,寬容而知足。
有人說阿婆什麼都不懂,連女兒、女婿枉死也不懂得討公道,長年下來,多少人欺她無知、吃了多少悶虧,她還是每天笑咪咪的,活在自己無知的小世界裡。可是小顧卻說,阿婆豁達的人生哲學比什麼都深奧,不是誰都學得來的。
抱著那箱最佳默契獎的獎品——一箱麥香奶茶,乖乖跟在後面,看著前方小顧挽住阿婆手臂、配合老人家步調慢慢散步回家的背影,心想,其實這樣也很好,既然小顧羨慕他有這麼好的阿婆,那他把阿婆分他一半,他們三個人一直一直這樣過下去,他發現,他不排斥這樣的想法,而且覺得——
似乎還不賴。
但是或許,他的頭腦真的太簡單了,而世事往往又複雜太多,不是他那顆直線思考的腦袋能預料到的。
「不變」,才是最困難的。世事會變,人心會變,這個世界,每一秒鐘都在變,而他和小顧,也會變。
在他根本還沒意識到時,他和小顧,早就已經不一樣了。
以前,他不會看小顧看到失神;以前,他不會覺得小顧的笑容好看得要命,看著看著就會莫名臉紅;以前,更不會太久沒見面心情就莫名焦躁,想打電話聽聽某個人的聲音……
這些微妙的心理變化,他自己還無自覺,旁人卻已經隱隱感受到了。
以前來留宿都是各睡各的,有了肉體關係後,某人半夜冷了就會自動自發靠過來取暖。剛開始,他不習慣身邊黏個人,睡夢中常會下意識「清空」身邊的障礙物,小顧就被他踢下床好幾次,害他很不好意思。
後來慢慢有點習慣了,又因為有一回晚起了,阿婆進房來叫他起床,把他倆嚇得半死,往後做完愛,至少得套件褲子,不敢穿得太清涼抱在一起睡。
這幾天,阿婆要跟團去進香,有三天會不在家,逮到難得的好機會,小顧這幾天都在這裡留宿,做完光溜溜抱在一起睡也不擔心。
他有些心動地問小顧:「可不可以在浴室做?」
這個他想很久了,以前因為阿婆在,都沒機會一起洗澡。
那雙閃閃發亮的大狗眼神,讓小顧好笑地允了,捨命陪君子。
某人當下便躍躍欲試地拉了小顧進浴室。
這個澡洗了三個小時,能夠把腦中幻想許久的一切,都實際在小顧身上演練一遍,洗得阿國眉開眼笑,身心舒暢。
餵飽「愛犬」,換小顧肚子餓了。
兩人一道走出浴室,準備換個衣服外出覓食,便聽大門開鎖聲傳來。
兩人對望一眼,不及反應,見阿婆提著行李進門。
小顧後腳才跨出浴室,而阿國還在裡面,兩人身上都只圍條毛巾。
當下,腦袋空白。
有什麼理由,可以解釋兩個男生一起走出浴室,並且衣衫不整?哥兒們感情再好,好到一起洗澡……會太牽強嗎?
既然無法解釋,那就最好不要解釋,刻意多說什麼只會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
小顧是聰明人,旋即當機立斷,裝沒事。
「阿、阿婆……」阿國聲音乾乾的。「妳、妳不是明天才回來嗎?」如果他可以不要結巴、口氣那麼心虛的話,或許還可以讓場面自然一點。
「有個行程取消了,就提早一天回來。」阿婆意味不明地多看了他倆一眼,沒多說什麼,便進房放行李。
身後兩人,你看我、我看你,用眼神互問:
——你覺得阿婆有發現嗎?
——啊哉!
阿國是覺得沒有啦,要是察覺了什麼,不會這麼平靜。
但小顧不這麼覺得,阿婆臨去那一眼,會讓他想很多。
稍晚在廚房備菜,準備做晚餐,小顧照慣例在一旁幫忙。
閒聊間,阿婆很無意地說起——年紀不小了,有沒有女朋友?有要記得帶來給阿婆看。
「我隨時都在交女朋友啊,要帶的話怕妳看不完。」
「不正經!阿婆是在跟你講真的,該認真找個好人家,好好定下心來了。成天跟我們阿國混在一起,哪有時間好好談個戀愛。」
小顧靜了靜。「阿婆……是擔心阿國沒機會認識其他好女生嗎?」
阿婆洗完菜,轉身去冰箱拿三顆雞蛋,打蛋、切蔥,好一會兒才慢吞吞說:「我們阿國心思很單純,一點點錯覺,很容易就會當真,這也是我最擔心的地方。」
實心眼的孩子,常常無法理解別人過於迂迴的心思,容易表錯情,有時旁人無意,他卻已經過度認真。
看似跟過去一樣,很一般的閒話家常,但小顧聽得出來,阿婆話中有話,每一句都別有深意。
他懂。
阿婆是在告訴他,別給阿國太多的錯覺。
別,迷惑他。
阿國跟他,不一樣。
他玩得起,傷得起,但阿國是一丁點都玩不起,也傷不起。
即便阿婆還不確定,這意思也已經表達得夠清楚了。
晚餐過後,阿婆進房,拿了兩個平安符出來,一個給阿國,另一個是他的。
這輩子,沒有人替他求過平安符。
阿婆交到他手中時,寫滿歲月紋路與滄桑的雙手,握住他、告訴他:「你也是我的孫子,我希望阿國平安,也希望你幸福。」
「我懂。」懂阿婆的未竟之語。阿婆認為會不平安、不幸福的路,他就不去走,不惹老人家傷心。
他已經讓太多、太多的人失望了,他不要連最後一個真心關愛他的老人家,也對他看破失望。
手中握著的,小小平安符,卻如千斤重,熱燙著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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