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滾演藝圈多年,該看、不該看的,已看得通透,不成仙也成精,他若說不透,恐怕也沒人敢說透。
即便,他才二十五。
今天他紅,人人左一聲銳哥、右一聲銳哥,那些在他面前恭謹彎腰的,哪個年紀不比他大?哪天他不紅了,叫聲小銳子,連給他們擦鞋打雜,都嫌礙眼。
世情冷暖,他嘗過,早已不會傻到想在這裡找一顆真心,連花錢買的豬心都可能是假的了,真心?呵,這年頭還有嗎?
偏偏,他就認識了個傻氣真誠的小妞兒。
一隻剛出道的青嫩小丫頭,不識人心險惡,但性子很真,說話很真,眼神很真。
這隻誤入叢林的小兔子,早晚被拆吃入腹。因為憐她的真,也不知今日的真,何時會消失,於是在許可範圍內,便順手照料她幾分——真的很順手,也沒特別費心,可看在有心人眼裡,就會妄自解讀。
小嫩苗的經紀人,暗示她可以多加親近他,還跑來跟他說一些五四三的,請他多多照顧他們家又甯,要真喜歡她的話,他可以安排,有空約出來吃吃飯……
那個「吃飯」,如果真當是單純的吃飯,他這些年就白混了。
誰對你家又甯有興趣!沒想到他也有看走眼的時候,虧他還覺得小嫩苗有多單純咧!
他還沒生氣,未料,小嫩苗脾氣比他還大,以前遇到還會尊敬客氣喊上一聲「銳哥」,現在完全當他是空氣,視而不見。
哇哩咧!都沒倫常了是不是?敢用後腦杓跟他打招呼!
直率很好,但直到不懂得彎腰,只會死得很難看,剛強易折,不只演藝圈,任何地方都一樣。就在一次同臺的機會,錄完影製作人請吃飯,他利用機會與她把話聊開了,開導她、也教會她應對進退的竅門。
這一次,不是順手,他承認自己有費點心思,想保護這隻初出茅廬的小菜鳥。
混熟了些,一次約吃飯,他婉轉暗示她,如果有機會,把經紀人給換了吧。
她語氣有些許無奈,回他:「換了誰還不都一樣。」
「我記得你們公司有一個叫蕭、蕭什麼楓來著,全名我不記得了,妳回去再自己打聽一下,前幾年在片場接觸過,為人挺正派,跟妳應該合拍。」
於是,她真的聽他的話,換經紀人了,有次在電視臺遇到,見是蕭丞楓陪她來,問她:「這麼聽我的話?」
她說:「我知道你是為我好。」
小嫩苗不傻嘛,誰善意、誰惡意,她心裡頭倒雪亮。
「那晚上到銳哥房裡來,我們好好聊聊。」食指輕佻地勾了勾她下巴。
蕭丞楓在瞪他了,從他把小嫩苗拉過來講悄悄話時,表情就不怎麼好看,他猜,他再有下一步動作,對方就會直接走過來。
丁又甯困惑地偏頭瞧了瞧他。「我怎麼覺得,你挺故意的?」她倒是不會當真,只是不解,他幹麼又鬧她?
他沒回答,只是笑笑地,拍拍她的肩後走開。
他不是傻的,自然知道蕭丞楓有多討厭他,必會要求小嫩苗與他保持距離,心想,這短暫的友誼,差不多是時候畫上句點了。
未料,小嫩苗仍一如既往,與他有往有來,吃飯送禮照約不誤,他困惑地問:「蕭丞楓沒叫妳離我遠點嗎?」
「有啊。」
「那我眼前看到的是分身還是靈體?」
「是本尊。」工作上,她敬業配合,但要交什麼朋友,是她的私事,不接受干預,這她分得很清楚。
沒想到,小嫩苗這麼有個性,真性情奇女子,他愈來愈欣賞她了。
「我倒是比較好奇,楓哥為什麼不希望我跟你往來?」
他啜了口紅酒,笑笑地道:「大概是我太聲名狼藉,想保護妳,怕妳吃了悶虧吧。」
「是嗎?」可是她覺得,秦銳人挺好的,雖然有時嘴巴賤了點,不太正經,但都是純嘴砲,沒惡意的。
「我爹地說,看人要看眼睛,眼神清明還是污濁、穩重或輕浮、真心或假意……多少可以看個幾分。」當然沒那麼簡單,還有說話時的表情、動作等等,真要講可以洋洋灑灑寫一篇論文出來,她可是盡得爹地真傳,十數年來唯一閉門弟子。
「有這麼神奇?」難怪她老盯著他眼睛看。「那,寶貝,看著我的眼睛,我跟妳說,我童年好苦,家裡欠了一屁股債,只好把孩子送進演藝圈討生活,本來是要進戲班學歌仔戲,但因為我人太蠢,不會劈腿拉筋、也不會舞刀弄槍,什麼都學不好,就被退貨了。小時候發燒,沒錢看醫生,我媽抱著我,挨家挨戶去敲醫生的門,在雨中哭著求他們救救她兒子……妳說說看,我怎麼能不拚了命地賺錢回饋親恩?我媽真的好偉大……」銳哥在江湖上可不是混假的,人稱戲精呀他!
她定定凝視他,眼裡的悲傷、淚光,情真意切,但嘴角的一絲嘲諷,才是他唯一流洩出的真實情緒吧?
「秦銳,你還可以再假一點,這是哪部戲的劇本?」
「……大愛臺。」那時還是童星,去試鏡演過這一段,大家都說演很好耶,絲絲入扣賺人熱淚,怎麼十多年後再背同樣的臺詞,居然被嫌棄演太假,人老退步了嗎?
不,一定是臺詞太狗血的緣故,任誰都聽得出很假,換一個。
「好吧。實話說,我其實恨死我父母了,什麼雨中哭著求診,屁咧,發燒快40度,吞顆退燒藥,繼續背臺詞,她只在乎明天的通告我上不上得了,等到我沒有利用價值的時候,連顆退燒藥都撈不到。這世上,真的有不求回報的感情嗎?那為什麼我活到這把年紀,所有的一切都得靠自己掙來,連親情都不是無償的。」紅了以後,父母才又回來巴著他的大腿,想回家吃一頓母親的家常菜,都必須用金錢堆砌,才能短暫欺騙自己,活在虛幻的親情裡。
「原來,是這樣啊……」難怪,他總是用輕狂不羈的姿態,睥睨世間,嘲弄人性。他不信真心,因為不曾擁有。
他嘴角笑意僵了僵。「妳還真信啊?」
那種不正不經說出來的話,她聽那麼認真幹麼?
「我突然想到,有一次你接受訪問,說了一句話——我的一生都是戲。我現在懂了。」
觀眾以為,他這一生,都奉獻給了戲劇,幾乎是為戲而活、為戲而生的人。
她到今天才懂,他這一生,都是戲。說的不只是他戲劇化的人生,曾幾何時,連自己都已遺失,他只是在演著秦銳,演秦銳的劇本,演秦銳的悲喜。
他,沒有自我。
「你六歲就出道,宛如天生就是吃這行飯,學什麼都快,總是能在鏡頭前精準呈現出最適切的神情、姿態,還被封為戲劇神童。聽說,有一度你再也無法演了,像被上帝收回了戲劇魂,從天堂跌落人間,其實我想,即便是那段時間,你也不曾停止過演戲,對嗎?」演一個,不會演戲的秦銳。
秦銳發現,自己第一次,無法在外人面前,撐住他想呈現的表情。「……我現在相信,妳真的有辦法從眼睛看透一個人了。」所有人都被瞞過,她是唯一看穿的那個。
「不是。如果我當時在場,一定也會被你精湛的演技瞞過。」但她不是,是在事過境遷後,像聽故事一樣聽著這件事,她有邏輯,可以頭腦清晰地用常理推斷。
「我承認,我演了一輩子的戲,從來不曾真正做過自己,但,真正的自己在哪裡,妳知道嗎?」或許是被她挖出太多真實面,那一刻,他管不住自己的舌頭,衝動地,想賭一次人性——即便,他總在醜陋的人性裡,一次次摔跤,摔到遍體鱗傷。
「我是Gay。」他道,定定望住她。「妳說,我如何做自己?」
說出這道積壓在心底最深的祕密,那瞬間是很痛快,但也知道,說出口的祕密,就不會再是祕密。
她凜容,凝肅地向他保證:「我會保密的,誰也不說。」
他笑了笑,什麼也沒回,心中早作好準備,快則三、五天,慢則三、五月,總會傳個人盡皆知。
然而,一直到許多年後,她仍為他守著這個祕密,守到自己的婚姻出了問題,仍堅不鬆口,她的道義、她的真與誠,終於讓他看見一次,純然的人性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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