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協議

  

  一個禮拜了,向懷秀沒來找他。

  到購物台去看銷售報表,開會討論下一波要上的檔次內容,嚴君臨刻意與二弟交換,讓君璽代他去與客戶簽約。

  為什麼要刻意來這一趟?

  這種事,本就你情我願,隨緣即可,無須刻意強求,向懷秀對他而言,是挺順眼順心,但倒也不是真的非他不可。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

  直到看見窩在休息室裡,疲倦打盹的纖瘦身軀,那身形單薄得像是風一吹,就會散掉。

  他想,他有些懂為什麼了。

  或許,只是莫名的保護慾使然,想抓住這雙手,不願見其沈淪,溺斃在無法選擇的殘酷現實中。

  輕淺無聲地坐到身側那個空著的位置,電視台冷氣太強,青年冷得直打哆嗦,他目光正梭巡著近處的保暖物品,那人睡迷糊了,直朝他偎倒而來,一尋得溫暖熱源,便再也不肯離開,臉頰蹭了蹭,大抵覺得新環境挺舒爽,大大方方佔地為王,更為安穩地沈入夢鄉。

  嚴君臨垂眸,連自己都沒察覺,唇角正淺淺揚起一抹幾不可察的淺淺弧線。

  一個禮拜前的那個晚上,他原是打算將人安全送到家就沒他的事了。

  他們是在上回相遇的那個巷口下計程車,向懷秀實際的住處他並不知情,看了看攀在他臂上的醉漢,完全不指望能問出個什麼所以然來,直接摸皮夾看證件比較快。

  「你幹麼摸我屁股。你也對我有意思?」醉漢指控。

  他淡然回:「想太多。」究竟是被多少人吃過豆腐?

  「那你幹麼摟著我不放?」

  一秒立刻放手。「那就自己走好。」

  第三秒,有人斜斜往牆壁去。

  他面無表情拉回來。

  「看,還說你對我沒意思!」

  「……」算了,不用跟醉漢講理。

  某醉漢直接當默認,攀回他臂膀,歪著頭審視他。「如果是你的話……可以考慮。」

  不需要。本能要回上一句,臨出口前,卻成了:「為什麼?」

  「你是我的偶像啊。」

  「偶像?」這答案頗令他意外。

  「嘿呀,我曾經很崇拜你。」

  搭電梯到達向懷秀住所,找到鑰匙將人安全送到家,本該轉身離開了,卻被這句話勾起好奇心,第一時間沒走,或許,便註定了往後的數十年,再也走不掉。

  「崇拜我什麼?」

  「你很強。我想要像你一樣,有那樣的能力,守護自己的家人。是你說,只要有堅定的意志力,沒有什麼能打敗自己;是你說,只有自己可以打敗自己,我一直都深信不移的,但是……我明明已經那麼努力了,我的意志還不夠堅定嗎?我守護家人的心難道不夠強烈嗎?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覺得……快要被命運打敗了……你騙我!什麼人定勝天,都是騙人的,我再也不要相信你了……」

  醉漢完全沒有邏輯可以講,前一秒還好好的談話,下一秒就撒潑發起瘋來,又哭又鬧,嚴君臨怕吵到鄰居,冷聲斥喝:「向懷秀,閉嘴。」

  「你那麼兇幹麼!」

  「……」對外人,他一向都這個臉色,要他對親人以外的人和顏悅聲,軟言輕哄,有點難。

  醉漢抽面紙擤鼻涕,洩憤地邊擤、邊拿剛出爐的餛飩丟他。

  好沒水準的行為。他擰起眉。

  「你那是什麼表情?對啦,我知道你很不屑我,瞧不起我的所作所為,想教訓就教訓好了!」

  「我沒有要教訓你。」那些話,在如今看來,只是狠狠打回自己臉上,反嘲他當初的自以為是。

  「你有!你說我不自愛,不自重!但是如果有得選擇,誰願意作踐自己?誰不想活得有尊嚴?那是因為我沒有你這樣的家人,我不像你弟弟那麼幸運,有人保護、有人愛惜、捨不得他們受一點點欺凌和委屈,我有的只是自己……被欺負、被看輕都只能自己咬牙吞下去,沒有人會替我出頭,沒有人……」

  「我收回那些話。」

  向懷秀聽不見,只是一心一意地哭。

  他壓抑太久,內心有太多的委屈,一哭,便停不下來。

  嚴君臨靜了靜,移步過去,才剛靠近,就被牢牢抱住,死命哭,將眼淚鼻涕全往他胸口擦。

  猶豫了下,抬起的掌,落在那單薄的肩背,輕拍安撫。

  「向懷秀,我向你道歉。」

  青年吸吸鼻子,抽噎道:「你都不知道,在醫院看到你寵愛家人的模樣,我好羨慕……如果我也是你的家人,你會不會也那樣對我?寵我、疼我、保護我?會不會?會不會?」仰著臉,一臉期待地望著他。

  「或許……吧。」

  「那我想當你的人……」

  他記得,最後青年是這麼說的。

  一個人撐得太久,真的累了,說是投機也好、軟弱也罷,只想躲進願意為他撐開的保護傘下。

  嚴君臨無法說那樣不對,畢竟他吃了多少苦,沒有人知道。

  垂眸,靜靜睇視在他懷中安然沈睡的臉容。一直以來,除了至親,他不曾關注過誰,應該說,外人的情緒、想法、感受,從不在他的考量內,向懷秀是第一個,讓他願意正眼去瞧的人。

  至少,會想看他好好地吃、好好地睡、好好地過日子……

  匆促的腳步聲朝這兒接近,一名工作人員推開休息室的門,正要張口,被嚴君臨冷然投來的眼神噎了回來,莫名弱了嗓:「那個……線上人員要轉場了,下一場的展銷Model是懷秀……」

  「嗯。」嚴君臨不輕不重地淡應一聲。

  「……」公司的大客戶可不能亂得罪,但嚴總好像沒有要叫醒人的意思,並且擺出「還有事嗎」的表情在趕人了,工作人員不得不摸摸鼻子先離開。

  嚴君臨這才低頭,輕推懷中那人的肩。「向懷秀,起來。」

  將醒未醒間,本能想再多蹭兩下,被厚實的掌隔開,理智且堅決地將他臉龐推離。

  這大半天還得在外頭跑,衣服縐了怎麼見人。

  看清眼前的影像,向懷秀總算清醒,肩背瞬間打直,忙拉開距離,還多此一舉地往旁挪了挪身。

  「那個……嚴總,對不起,我睡昏頭了……」

  對方淡瞥他一眼,倒是沒說什麼。

  看起來……不生氣?

  他原本以為,自己應該會被推去撞牆,畢竟,他知道對方有多不屑他,不屑到連扶他一把都嫌髒了手。

  「那個……」場面有點乾。嚴君臨看起來沒有要走的意思,但他實在找不出什麼話題來打破這股無言的窘境,他們應該也不是能聊天的對象,那……還是他找個說詞,趕緊抽身?

  正要開口,嚴君臨不急不徐丟來一句:「想清楚了嗎?」

  「想什——」旋即領悟,指的是自己半脅迫,逼對方包養他的事。

  這種酒後失態、胡言亂語的蠢事,忘了就算了,還拿出來舊事重提做什麼?取笑他嗎?

  「我、對不起,那天我可能有點失態,說了什麼話,請您不要放在心上,如果有冒犯的地方……」

  「我知道你醉了,但說的每一句,都不是假話。」商場打滾多年,歷經家業興衰,看過太多不同人的嘴臉,人情世故、世情冷暖全嘗過,什麼是真話、什麼是假話,他自認還不會摸不透幾分。

  人是醉了沒錯,但卸下心防後,吐出的句句是心聲。

  一瞬間,向懷秀臉色炸紅。窘得說不出一句話。

  「我沒當它是玩笑。如果我那天說的話,你已經不記得,那我再重申一遍——好,向懷秀,你的要求,我同意。如果你真的累了,想到我這裡來,你的問題我能解決,我不確定自己能做到多少,但——最基本的庇護,我想我還做得到。你的要求,是這些嗎?」

  向懷秀愕愕然,很愚蠢地張口、閉口,找不到聲音。

  如果最初是羞窘,那這一刻,就是錯愕。

  「為、為什麼——」

  「你撐不下去了,不是嗎?」嚴君臨平靜地指出事實。

  一堆瘋言醉語下,其實,只透露出這一道訊息——他在求救,很痛苦、很掙扎地向他求救。現在的向懷秀,只需要一根小小的稻草,就會全然地崩盤瓦解。

  他居然懂!

  向懷秀怔怔然仰望著他,張大了眼,努力不讓眼底的淚光凝聚落下。「所以,你是同情我嗎?」

  嚴君臨不答,淡道:「你只需要想想,當初考上大學時,懷抱的夢想是什麼?家人的期望是什麼?這些,真的要捨棄了嗎?我想你還放不下,所以那張休學申請書填了卻始終送不出去,但是長此下來,你四處兼差,學校的缺課時數太長,你這學期要怎麼過?」

  因此,別人想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要什麼?

  這就是嚴君臨那天說,想清楚了,再來找他的意思。

  話說到這上頭來,已經夠清楚了。

  嚴君臨是願意的,雖然他不曉得為什麼,但,他自己呢?願意嗎?

  誤打誤撞被推上這條路,他腦袋還懵懵懂懂,摸不著頭緒。

  清楚表達完該傳遞的訊息,嚴君臨也沒多作停留,起身離開。

  「嚴總……」向懷秀回神,連忙喊住他。

  男人在門邊停住步伐,微微側首。

  「你不是……很討厭我嗎?」

  嚴君臨睞他一眼,那深沉意緒他沒讀懂,只聽對方淡淡拋下幾字——

  「沒這回事。」

  沒這回事。

  所以是……不討厭……嗎?

  人家明明就沒說什麼,甚至連個曖昧的邊都搆不著,他也不知道在憨什麼,莫名地……臉熱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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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