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_樓雨晴

 　　問君歸不歸　04

　　夜更深的時候——

　　桌前一盞暈黃燈光下，男人埋頭疾書，偶爾停了會兒，回頭望望床上安睡的身影，想到什麼，就再補上幾筆，斷斷續續，努力記下一切他想說的——

　　阿國，是我。

　　如果你覺得筆跡很熟悉，那是因為我利用這個人喝醉時，暫時附身在他身上，有些話我想自己告訴你——

　　這樣會不會太扯？

　　算了，不管它，反正阿國還是會信。

　　這些日子發生的每一件事，我都聽說了，包括你跑宮廟、觀落陰什麼的，瘋狂當散財童子。親愛的，我賺錢很辛苦，不要這樣揮霍好嗎？那會讓我吐血三升再死一次的……

　　好啦，開玩笑的，你愛怎麼花錢就怎麼花，沒關係，你心裡舒坦就好，但如果你是把所有的心力都放在追尋一道虛無縹緲的魂魄上，我會說你傻，這世上還有那麼多美好的事情，你應該要把注意力撥一點出來，或許你就會發現，路上的迷你裙辣妹，比你家裡那張不會說話的死鬼老公相片還吸引人。

　　就因為這樣，所以他不能不回來。

　　遺憾，會成為阿國心底，永遠填不了的缺口。

　　阿國的心，成了一座死井。

　　除了四處求神問卜，唯一的休閒就是去雲顰家陪乾女兒玩，不是沒有人介紹好對象給他，但他完全無動衷。

　　這樣的他，沒有餘力去聞聞花香、嚐嚐美食、感受生命的美好，就算有好對象出現在眼前，他也沒心思去欣賞。

　　所以他得回來，讓阿國有機會把想說的話全說完，也讓他明白，他害怕對方接收不到的那些真心話，對方都接受到了，也明白他的心意，好好地把那塊空洞填平，這樣，無憾的阿國才能好好地，繼續他接下來的人生，而不是停滯在這裡。

　　也或許，釋然以後，能夠看見人生不同的風景，開啟另一段幸福。

　　如果你真的想聽我說什麼，那我想告訴你——

　　阿國，我們的約定，僅止於生命存續著的時候，什麼「做鬼也回來纏你」的戲言，是我隨口胡謅的，可不可以讓我賴掉？這一次，我允許你不聽我的話，你可以跟別人在一起，男人或女人都好，只要那個人能給你快樂，我不會生氣。

　　每次只要有人起個頭，你就一副不太爽的樣子，既然別人說的你不信、也聽不進去，那我親自來跟你說。我們已經是不同世界的人，再怎麼想也不可能有交集，你知道的，我這裡也有很多辣妹猛男，你那麼乖，會害我想來段一夜情都覺得心虛對不起你……

　　這樣寫會不會太狠了？

　　筆尖頓了頓，偶爾吸吸氣，停下來平復情緒，然後才又繼續寫。

　　總之，不管你接不接受，我們這輩子就只能走到這裡了，所以我自作主張，把家裡所有屬於我的物品都清空，只留下一些有特殊意義的紀念品。可能你一開始會很生氣，但我覺得這樣對我們都好，每天耽溺在有我的過去、活在我走過的足跡中，欺騙自己我只是去出差，很快會回來，這樣你怎麼走得出來？

　　我用這種方式，把空間釋出，哪一天你真的把我放下了，才有空間可以容納幸福，無論是這個家，還是你心裡的那個位置。

　　這個人神經有夠粗，幾天下來，他從比較不容易引起注意的物品，一點一點，用五鬼搬運的方式清空衣物、用品，阿國居然全無所覺，大概得家裡被搬得只剩空城了才會察覺吧！

　　當然，你也有可能會覺得扯到爆，自己分明就是遇到裝神弄鬼的騙子，然後報警自己被洗劫家當。

　　你要這樣想也沒關係，至少這表示你比較有防心了，不會別人說什麼都傻傻盡信。

　　親愛的，我很不想灌輸你這樣的觀念，以前覺得我會一直在你身邊，所以讓你保持純善特質也沒什麼不好，但是現在，我希望你能多長點心眼，保護好自己，別讓我擔心，好嗎？

　　寫到這裡，你應該知道，我請人回來，真正想告訴你的，是什麼話了——

　　請你，試著把我從心裡卸下，好嗎？

　　謝謝你給了我一段這麼美好的人生，我很慶幸，當年有聽你的話，勇敢地跟你在一起，懂得了愛人與被愛，擁有那麼多、那麼珍貴的快樂與回憶。然而，現在卻忍不住會想，如果早知道我只能陪你短短十來年，當初還會接受你嗎？

　　最後的結論是——會，我還是會選擇相信你，跟你走這一段。

　　我很自私，貪戀你給的幸福，也請你不要讓我後悔，覺得自己帶給你的最終只有痛苦。

　　有人告訴我，能夠帶給自己正面能量、使人生更有意義的，才是善緣，否則就會變成惡緣。

　　你應該不希望，我的存在最後只對你的人生造成負面影響，讓我們的相遇，變成一段惡緣吧？

　　請你，一定要好好的，萬一、我是說萬一，真的忘不了我，那也不用要強迫自己忘，真的沒有辦法再有另一個人能令你真心愛上，也不是非得有個伴不可，總之，順著自己的心意過日子最重要，也代替我好好享受我來不及過完的人生。

　　如果有來生，我還是希望能再與你結緣，不管上天給我們的是什麼樣的因緣，朋友、父子、情人……什麼都好，我都會滿心感激的接納它。

　　再見，這一次，我會走得很遠很遠，不會回來纏你。

　　再見，阿國。

　　再見。

　　像是深怕對方不相信，一連寫了三次「再見」，這才甘心收筆。

　　輕巧無聲地來到床邊，靜坐著，凝視那人熟睡的臉容。

　　他其實不是很肯定，阿國會不會乖乖聽他的話，把他忘得乾乾淨淨，這個人，死心眼得很，就像許多年前，讀書總背不起來，辯說——記那些都作古了幾千幾百年的人做什麼？他只要記住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就好。

　　在那之後，他成了阿國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忘性大、歷史人物沒一個記得住，但是在乎的人，他記得好牢，每分每秒，關於他的事每一件都記得牢牢，他真的很擔心，阿國會不會真記到自己進棺材那一天？

　　「傻瓜……」喃喃低語了聲，傾身柔柔親吻，用阿國喜歡的方式，輕輕輾磨。

　　天將亮前，無聲無息離開。

　　一如來時那樣，彷彿——未曾存在過。

　　　　　　　　³　　　　　　³　　　　　　³

　　悠悠晃晃，從這條街，飄到那條街，那具肉身失去效用，變回巴掌大的小泥偶，滾到路邊完全引不起路人多看眼，正如老大說的，一切本就是海市蜃樓。

　　魂體輕飄飄的感覺，他已經很熟悉了。

　　那七天，像夢一樣。

　　有形體，有重量，有溫度，有呼吸，能夠碰觸得到心愛的人——

　　雖然只有短短的七天，但是讓他能夠好好跟心愛的人說說話、好好地道別，這些已經是他連想都不敢妄想的了。

　　他覺得，自己一定得慎重地再去道一次謝。

　　一路飄進綺情街，直接來到街尾，緩緩飄進二樓，男主人坐在陽台的躺椅上，女主人在臂彎裡熟睡著。

　　男主人見他來，食指放在唇上輕輕噓了一聲，他配合地閉嘴，輕輕坐在陽台護欄上。

　　「回來了。你男朋友還好嗎？」鳳遙輕聲問。

　　「嗯。」

　　「想說的話，都說完了？」

　　「說不完。」一輩子都說不完，可是，沒有辦法。

　　鳳遙見他這樣，也於心不忍。「其實，你可以跟他說實話。」說這一年來，他一直都在，看著對方形隻影單、思念自己，往後也一樣。

　　陳建國跟這個男魂是有姻緣的，腳下月老綁的姻緣線，以及指間的紅線情誓，都有，顧政勳其實哪兒也去不了，只要其中一方一天沒有斷念，他就會一直陪在情人身邊，走不掉，活脫脫應了自己那句戲言——死了變成鬼也會纏著你。

　　「不能說。」知道他一直陪在身邊，阿國就更不會忘掉他了。

　　所以，他連那個臨時肉身都沒有留下姓名，就是不想讓阿國有懸念。

　　指間的情誓紅線他知道，57號那個女屋主就有，所以他曉得那是自己許下的諾言牽絆，但腳踝的姻緣線他很不解，他跟阿國怎麼可能會有月老的姻緣線？

　　說到這裡，忍不住再一次確認。「阿國真的、真的沒有姻緣嗎？」

　　「旎旎去月老居查過，目前確實是沒有——」頓了頓。「除了你。」

　　「可是——」他明明都死了啊。

　　鳳遙笑了笑。「有姻緣，不見得是以一般約定俗成的模式進行，如果一個在陽世、一個在陰世，也有可能是——」

　　冥婚?!

　　不會吧？阿國真會幹這種事嗎？他明明……明明都說得那麼清楚了，還撂話要去找猛男一夜情！

　　這個笨蛋、笨蛋、笨蛋……為什麼不乾脆忘掉他？

　　「你現在知道了，他很有可能一輩子都忘不了你。」就是因為這樣，連旎旎都被他們感動了，才會出手幫他。俗世間多少怨偶，都能白頭到老，明明是有情、有姻緣的伴侶，卻得陰陽兩隔，多可惜。

　　「明年樹公花婆捏完偶人，我再去討剩餘的材料，再幫你捏一次肉身不就好了咩。」初醒的女主人打了個大呵欠，睜開眼加入話題。

　　小顧搖搖頭。「這樣不好。」

　　「大不了我幫你捏帥一點。別不相信喔，我現在做手工藝的水準突飛猛進，捏陶偶捏出心得了，看我這次把你捏得多體面稱頭，58號的臨江還是我初學的成品咧！」超有天分的有沒有！

　　小顧表情囧了囧。「不是那個問題。」而是用三百五十八天的孤單，來換短短七天的聚首，對阿國來講究竟是福是禍？

　　他知道說了阿國一定會願意，但他不忍心。

　　如果讓他以為，自己就這麼離開了，或許還有可能死心斷念，但若要讓他殷殷盼著一年只有七天的相聚，周而復始在相聚、離別、等待當中輪迴，得不到解脫，未免太殘忍。

　　「想那麼多做什麼？現在很多台商到大陸發展，一年也不過就春節回來圍爐過個年，算一算也差不多，你就當自己去大陸做生意就好了咩。」

　　「……」小顧表情更囧。這兩件事是有一樣嗎？

　　「大不了我再跟送子婆姊討教一下，把胎體凝魂術練精光一點，看下次能不能多撐幾天，說不定可以一次比一次撐更久。沒辦法，這不是我的專門科，你又沒經過輪迴，肉胎能撐個七天已經很了不起了。」

　　「沒關係，這樣對我來說就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了，我真的很感謝妳。」說完，慎重鞠了個躬。

　　「甭客氣啦。」

　　道完謝，小顧輕飄飄越過圍欄，準備回到情人身邊。

　　孫旖旎望著那男魂，想起初次遇到他的情景。

　　她其實不是那麼愛管閒事的人，只是因為那天看到他時，拘魂鬼差拘不了他回地府，實在超好笑的。

　　倒也不是顧政勳冥頑抵抗什麼的，而是指間纏了紅線，走不得。但這也怪不了誰，人家都乖乖配合祂們砍了，新來的菜鳥砍半天砍不斷紅線，還回家搬救兵。

　　千百年來，她已經很少看到有難搞到要牛哥馬爺親自出動拘提的鬼魂了，而且還拘不走，踢鐵板踢得滿臉土，她在一旁看戲，笑得好飽。

　　之後，她一臉趣意地問：「欸，新來的，你這什麼材料做的？」完全是綑仙索等級，頂規了說。

　　大家要知道，現在三界黑心產品肆虐，什麼餿油、百年雞腳凍都有人在賣，她上個禮拜在天界買的仙釀還摻到假酒，難得遇到這麼真材實料的，簡直是良心事業啊，怎能不好好稱許一番！

　　新手男鬼被她問得一臉茫然。「我不知道。從我死後，它就已經在了。」本來以為那是他和阿國的情緣，人死緣分也就斷了，應該過幾天就會鬆脫，可是七七都過了，它還是在，他也很困惑。

　　彷彿看穿他內心的疑問，孫旖旎接口道：「不會喔！這紅線是人間情誓，許諾後，你心意沒變、對方也沒變，那就不會斷，你會一直跟他綁在一起，而且心意愈堅定，紅線愈堅靭。」

　　這男鬼跟他的伴侶，還真是死不改其志，當人當鬼都願意跟對方纏在一起呢，好久沒看到這樣純度百分百的真心了。

　　或許因為這點惻隱心被觸動，孫旖旎留了名片給他。「有需要的話，可以來找我，免費服務。」

　　男魂以為她是搞推銷的，看著光影折射出半個巴掌大的影象落在掌心，未及細看便又消失無蹤。

　　他本來沒有放在心上，可是跟在阿國身邊近一年，看他這個樣子，心真的很難受、很不捨，很想要為對方做點什麼——

　　就在浮現那樣的渴求時，掌心居然顯現當日那張名片。原來天人的名片是這麼使的，好酷！

　　他開了眼界，讚嘆完後便尋著名片上的地址，找來綺情街，求來與阿國的七日聚首。

　　能這樣，他就已經很知足了。

　　想到稍早的話題還沒有結論，孫旖旎對著男魂離去的背影喊道：「欸，你還沒說要不要喔！」

　　男魂停住，想了一想。「順其自然吧。如果這當中，他真的能夠放下我，重新開始另一段，那我只要在他身邊安靜守護就好，不要再打擾他。但是如果——」

　　如果阿國真的怎樣也忘不掉，那與其看他漫漫無際地思念，一年等過一年，那他至少要做到給他七天的幸福。

　　「好吧，那就祝你幸運了。」

　　男魂頷首，默默轉身，順著指間紅線的牽引，回到心之所繫的那人身邊。

　　　　　　　　　　　　　　　　　　　　　　　　　　　　　　　　　　　　　　　　　〈中場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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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按：

暫時結束了

這就是第一版所設定的結局

至於後來再續寫的部分，就屬後篇的範圍了

目前應該會計劃成書

保留買書者第一手閱讀的福利

至於日後會不會繼續放文上來，就再視情況而定

以上－－開放毆打作者（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