掙扎了數日,向懷秀最後還是去了。
找到那張被他隨手塞進口袋、皺巴巴的名片,來到這裡。
如果最後終究得走上這條路,那他寧願那人是嚴君臨。
既然對方沒想像中那麼討厭他,那真的沒什麼好考慮的,會多掙扎幾天,只是殘餘的自尊作祟,放不下身段而已。
講難聽些,套句連續劇台詞,大抵叫:賤人就是矯情吧!
他苦笑。
說穿了,現在的他,又有好到哪裡去?逢迎賣笑,任人上下其手,明明噁心到想吐,臉上還是得堆著笑,不敢大聲說:「拿開你的鹹豬手!」
與其如此,還不如賣給一個人就好。
他不矯情了。
至少,嚴君臨不會輕踐他,雖然骨子裡調性偏冷,但是在他來說,就是買與賣的互惠關係,彼此各取所需,不會刻意去糟蹋人,他自認對嚴君臨還有這點基本的瞭解。
可是當來到這裡,櫃台職員帶著禮貌的微笑問他有無預約時,他被問住了。
這時才想起,他忘了該事先打電話詢問一下對方方不方便,這樣貿然跑來,似乎太過莽撞失禮。
女職員打量他的表情,試探地問:「先生貴姓?我替您撥個電話上去詢問。」
一秒鐘閃過的落跑念頭,硬生生被斬斷,不一會兒,女職員放下話筒,親切道:「請稍等,待會會有人來帶您。」
對方並沒有讓他等太久,出了電梯疾步朝他走來的男子,他認出是嚴君臨的貼身特助,看過好幾次,嚴君臨外出洽公都會帶著他,很是倚重。
「向先生,這邊請。」
「……謝謝。」他低聲致謝,轉身前,留意到櫃台人員投來的打量目光,似是好奇他的身分,竟要勞駕嚴總的得力助手親自接待。
連特助大人也有同樣的疑問,只是訓練有素,沒表露得太明顯而已。
他被請進接待室,送上茶水、點心,並解釋嚴總正在開一個極重要的會議,需要勞煩他稍等。
「沒關係、沒關係,你們忙,我在這裡等就可以了。」
對方點了下頭,轉身快步進入另一道會議室的門。
所以……還真的是很忙,會議中途被臨時叫出來接他的?
這樣的認知,讓他感到又窘、又不好意思,他不經大腦地貿然前來,還真造成別人的困擾了。
這一等,會議結束,已經是一個小時之後的事。
然後那位特助大人,又過來轉告他再稍等,嚴總需要立即與國外客戶視訊。
再等等等,祕書大人來了兩三回,他已經數不清自己等了多久,連特助大人也忙到忘了他的存在。
大概……四個小時有了吧,已經過了晚餐時間,等到最後,不免坐立難安,胡思亂想起來。
該不會……是故意晾著他的吧?
雖然他不覺得,嚴君臨會是那種無聊尋他人開心的那種人。
還是……他多猶豫了幾天,惹對方不快,改變主意了?
若是這樣,那他這樣冒冒失失跑來,豈不是自取其辱?
如果對方不好當面跟他說,所以用這種方式婉轉告知,那他是不是應該趁臉還沒丟盡以前,趕緊摸摸鼻子,自己默默消失會比較好……
他悄悄起身,正準備開溜,對面總經理室的門正好打開,嚴君臨步行而出,正好與他打了照面。
「半個小時之後,您與成泰的王董有個飯局……」他聽見,那位特助大人這麼說。
他當下,覺得自己的存在有夠尷尬又多餘。
「那個……不然你忙,我先……」閃人。
話沒說完,手腕被握住,男人望進他有些不安退縮的眼眸,堅定一句:「一起來。」
「啊?」你談生意,我去做什麼?
向來沒什麼表情的男人,難得唇角微微勾起。「去吃飯。」
直到被人一路拉著走,向懷秀腦袋還懵懵的。
他剛剛……有看錯嗎?嚴君臨是不是很淺很淺地……笑了一下?
這個王董來頭有多大,他其實也沒有很清楚,反正就是傻傻跟著嚴君臨走。在對方疑惑的目光望向他時,被嚴君臨以一句:「自己人,無妨。」交代過去。
然後,就什麼都入不了他的耳了。
他完全聽不見他們後來都說了些什麼,腦中就呆呆地重播那句:「自己人。」
嚴君臨說,他是自己人……
那麼信任地,將他帶在身邊。
他知道自己的表現看起來一定很呆,連點餐都是嚴君臨替他點。
「牛肉吃不吃?生菜呢?海鮮會不會過敏……」對方一一詢問,他只要負責點頭、或搖頭就好。
「那你挺好養的。」結論。
「……」他本來就不挑食。
結果,真的是嚴君臨談生意,他在旁邊埋頭吃吃吃……
他覺得自己扮演的角色好囧。
而且談到一半,中場休息還會記得轉頭關注他有沒有吃完,然後再將自己沒動用的食盤往他的方向推。
「那你養胖一點嘛……」
他記得,自己曾這麼說過。
所以,現在就開始在執行餵食計劃了嗎?他們應該還沒正式談過吧?男人怎麼知道,他給的答覆一定是肯定的?
旋即,心底另一道小小的聲音吐嘈回來——
……廢話!難不成專程來否決這件事?誰那麼閒。
看男人又準備招手喚來侍者,不是吧……
他仰起臉,小小聲說:「我吃不下了……」
又不是餵豬,揠苗助長是不對的呀!
男人動作一頓,總算高抬貴手饒過他,拍拍他的頭,將甜點推向他。
好吧,一盤巧克力布朗尼而已,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
吃歸吃,要抗議也只敢低下頭,很俗辣地腹誹:「嚴禁拍打餵食。」
「什麼?」男人啜了口咖啡,側眸瞧他。
「沒事。」埋頭,努力消滅甜點。
這一餐,大人們顯然是談得賓主盡歡,而他吃得很撐……
送走客戶後,男人開車送他回家,一路上安安靜靜。
男人寡言,而他剛好也不是聒噪多話型的人種……現在才後知後覺,想到問題一堆,往後,他們要怎麼相處?個性能合得來嗎?總不會只在床上消磨吧……
思及此,他臉一熱。
其實……連在床上能不能合得來,他都不肯定。
男人一面開車留意前方路況,偏頭瞧了他一眼。「怎麼不說話?還沒吃飽?前面有一家不錯的——」
「……」求求你住手,大爺!還沒餵夠啊?
他苦著臉。「我真的撐了。」再吃下去,就要哭給他看了。
「我以為你很餓。」男人完全沒有自我檢討的意思,理直氣壯為自己辯解:「你一直忙著吃東西,一句話都不說。」
「……」所以才卯起來點餐餵食?原來一切都是他自找的。
「而且你看起來,很久沒有好好吃一餐了。」
「……」是這樣沒錯。每天忙得像停不下來的陀螺,倉促把食物塞進胃裡補充能量,就得趕著下一份工作,連吃進去的食物是什麼味道,都沒法好好品嚐。
但是今天,這餐他吃了兩個小時,放慢了速度,聽得見台上演奏的優雅琴音、吃得出巧克力的苦甜、嚐得出干貝的鮮、入口即化的魚排口感……每一道精緻美食,都讓他幸福得想哭。
這種悠閒的日子,久遠到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我會吃垮你……」看到帳單的時候,他好心虛。
男人挑起一邊眉。「放心,你暫時還沒那個能耐。」
「我平常沒那麼會吃的!」他趕緊為自己辯解,怕把對方嚇跑。「剛剛是因為……我不知道要說什麼,萬一不小心說錯話,壞了你的事就完蛋了,可是晾在那裡又很奇怪,只好拚命找事做……」而那時唯一能做的事,只有吃。
還好,他應該是沒有做出什麼不得體的行為,丟了嚴君臨的臉。
男人在停紅燈時,挪動放在排檔桿上的手,摸摸他的頭。「你太沒自信了。」
向懷秀不是那種難登大雅之堂的人,幾次見他跟客人周旋,言行談吐、應對進退都拿捏得當,識大體、知分寸,真正低俗的人,還入不了他的眼。
「那是因為……」嚴總您霸氣撐全場呀,在你面前,誰不卑微渺小。
他原本也覺得自己沒那麼糟的,但這一年多下來,被現實打擊得七零八落,遙想當初那個妄想跟嚴君臨相提並論的自己,只覺可笑。
瞧瞧自己現下的處境,掙扎到最後還不是得向現實低頭,那種神人等級的意志力,果然不是他凡夫俗子辦得到的。
既然認清自己沒有耍傲氣的本錢,那就妥協個徹底了。
「那個……」真正要開口,還是難堪得無法啟齒。「我、那個……」
嚴君臨淡瞥他一眼,接口:「我知道。」
「可是……」他明明什麼都還沒說啊。
「向懷秀。」男人沉緩地吐聲。「我再說一次,你的事,我扛。」
一字一句,說得特別慢、特別清晰,那是男人對男人,最鄭重的承諾。
他說,我扛。
向懷秀瞬間,便啞了聲。
他不知道,有人堅定對他說「我扛」,會是這種感覺,胸口熱熱脹脹,說不出話來……
「那,你可以扛多久?」
「三年。到你畢業為止。」然後,是男人的話,自己的人生,自己闖。
「夠了……」這樣就很夠了,這人願意為他撐起保護傘,保障他三年安穩無虞的求學生涯,他已經滿懷感激。
「只有一件事,我恐怕辦不到。」
「什麼?」萬能嚴總也有辦不到的事?
「拍打餵食那個。」淡淡地,提醒他方才在餐廳的要求。
「咦?呃……」反應過來,臉色瞬間炸紅。
他聽到了、他聽到了、他真的聽到了!啊啊啊——
內心無限輪迴地哀號慘叫,簡直想就地挖個洞鑽進去。他沒事耳力那麼好幹麼啦——
直想掩面泣奔的當口,眼角餘光偷瞄了男人一眼。
這樣……算是在打趣他嗎?
默默地……囧了一下。
嚴老大啊……你真的很不會聊天,有人開玩笑是用這樣面無表情的口吻來說的嗎?很難笑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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