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_樓雨晴

當晚回到家時，剛過凌晨三點。

一屋子靜悄悄，進了趟警局、過了個高潮迭起的上半夜，沒驚動家裡任何一個人，就如以往的每一次，即便他沒有回家過夜也無人會察覺。

但是這一次，他情緒沒有絲毫波動，平靜地回房沖了個熱水澡，聽莫雅言的話把手機調成靜音，然後睡一場好覺。

醒來時，接近中午。

睡滿足足八個小時，下樓吃完午餐，開始用五分鐘一次的頻率關注手機動靜，一度想撥電話過去，又怕打擾到對方的睡眠，昨晚已經打擾一次了。

可是不打，又怕對方以為他還沒醒。

正舉棋不定，莫雅言的訊息進來了。

醒了沒？

已讀的瞬間，他一秒光速回覆：醒了。要在哪裡見面？

文字是有情緒的，尤其是莫雅言這種擅長讀取各種情緒的人，不難解讀出其中的迫切。

本來想先去一趟大賣場，採買日常用品，你沒事的話，要一起來嗎？

——要。我想捍衛我的晚餐發言權。

對方先是發了個微笑的表情圖，然後才把大賣場的定位地圖傳給他，補上一句：待會見。

紀沐非一收到回訊，立刻拎著手機出門。

來到約定的地點，在賣場入口處等了一會，莫雅言便來了。

他們從生活雜貨區開始逛起，莫雅言拿出事先寫好的購物清單，開始逐一揀選。

他已經習慣有條理的做事方式，平日就會將需要的物品寫下來，等累積到一定的數量，再挑一天進行一次性的採買。

「很無聊吧？」

有目標的採買，和無目的逛街不同，前者是已知結果的階段性任務，不會有太大的變化與驚喜，後者是未知的探索，不確定過程中會得到什麼，多了幾分趣味性。

平常，他都是一個人在做這件事，迅速有效率地按著清單揀選完所需物品，然後走人，今天多了一個人陪他做這件事，速度拖慢許多。

紀沐非偶爾會出聲詢問，要買哪一個牌子。

他回答完之後，對方有時會問為什麼？另一個看起來也不錯。

然後他會就兩個品牌的性價比分析一下，偶爾對方也會提出自己的意見，他覺得不錯的話也會接受。

今天的少年就像個初入叢林的探險寶寶，對一切充滿求知欲，不斷地表達問題與意見，以前一個小時內就能完成的採買任務，硬生生拖成了逛大街的速度，一個小時後他們連食品雜貨區都沒能離開。

聽到他的話，對方回頭答了句：「不會，很有趣。」

這就是過生活，很平凡，也很家常，他從來也沒跟誰一起「過生活」。

見他開始研究起手中的巧克力醬，莫雅言趕緊道：「那個太甜。」

少年聞言，乖乖把那款他好奇的巧克力醬放回去。

過了一會兒，他們進入研究各家廠牌玉米脆片的階段。

「這個很脆，不會太甜，也沒有五顏六色的色素。」他吃過，再綜合一路下來對莫雅言飲食習慣的概略認知，覺得對方應該也會喜歡。

「好吧。」莫雅言採納了他的建議，偶爾換個口味也不錯。

經過某一區，推著購物車的紀沐非又停下來，手才剛要伸出去——

「少爺，您今年貴庚？」

伸出去的手，又從紅酒區收了回來，沒去爭辯自己伏特加都當水喝。在認識對方之前，早就沒有人會當他是未成年管束，他做過的那些事，喝酒根本小到不值一提。

只有在這人面前，會刻意的收斂，有了那麼一點高中生該有的樣子。

「那我喝汽泡水。」退而求其次，然後說了一個貴死人的國外進口品牌。

「……有空請讓我發表一下，對於有錢人生活方式的一點小意見。」貴公子的世界裡，都沒有白開水就是了？

「汽泡水。」執拗地又說了一遍，而且只喝那個牌子。

「……到底是誰說他很好養的……」

最後，連莫雅言都不明白，為什麼那個牌子的汽泡水最後仍是加入了他們的購物車，還是他自己親手拿進來的……

好不容易穿越了食品雜貨區，來到生鮮蔬果區。

「來吧，捍衛你的晚餐選擇權。」莫雅言在冷藏櫃前物色目標。「牛肉？雞肉？豬肉？」

紀沐非想了下。「牛吧。」

好，那就芥藍炒牛肉，第一道菜色定了。

接下來——「鮭魚？鱈魚？黃魚？」

紀沐非湊過來，跟他一塊研究。「要怎麼挑？」

「看這裡，魚眼要乾淨明亮，渾濁就表示不新鮮；輕輕壓一下，肉質要彈嫩緊實……鮭魚要看它的肉色，明亮飽和，紋理清晰……」

少年聽得認真，跟著伸手輕戳一下，表現得非常求知若渴。

「你學這個幹麼？」莫雅言說完，好奇地側首看他。大少爺一日三餐不是都有人伺候好，只要負責茶來伸手飯來張口就好？

「以後你忙的話，我來買菜。」此時的少年正一手輕擱他腰側，下巴抵在他肩上，近得一轉頭，臉頰幾乎要貼上。

莫雅言心下一動，往旁邊稍微移動，拉開過度的肢體親密。

少年對他的舉動似無所覺，伸手拿了那盒鮭魚。「選這個，對嗎？」

「對。」

少年選了魚，主動踱開，去開發他的下一個知識點。

莫雅言心情有些複雜。

他不是不心動，事實上就是因為那一句再尋常不過的對話，打中他的心。

兩個人過日子，不就是這樣嗎？如果對方不是個高中生——

他知道自己太執拗於這個點，好像有點石頭腦袋，法律將年齡當成界定的準則，但這個準則並非每個人都適用，一個人身心的成熟度，並不是用年齡來決定的，很多時候少年心智之早熟，連成年人都要自嘆弗如，從外表看，也根本不會有人把他當成高中生。

一個讓他那麼心動、又一心想跟他一起好好過日子的人，他到底在糾結什麼？

說穿了，不過是假道學地堅持一條法律約束的道德線。

「——不要苦瓜。」少年拿了一盒番茄回來，看見他正在挑揀的物品，出聲表達微詞。

「為什麼不要苦瓜？」

「不喜歡那個味道。」

「可是我想做鹹蛋苦瓜。」

「你可以做鹹蛋冬瓜。」

「那個我不會，你不要亂發明奇怪的菜譜。」

「我不愛它，你逼我是不會有幸福的。」

「只是吃個苦瓜而已，為什麼要說得一副我強迫你娶它，跟它長相廝守的樣子？」莫雅言啼笑皆非。「少年，你這個就叫挑食。」

「沒有人這樣說過。」

「那我現在說。」

「……我只是想對食物有所堅持。」少年辯解。

原來挑食還可以這樣美化詞彙。

「人生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堅持。」多吃了幾年米的人談判手法嫻熟，以退為進道：「我不會很常煮，久久吃一次就好。」

最後少年放棄了對食物的堅持，選了一顆裡面體積最小的苦瓜。

達到目的的男人，心情愉悅，對少年的小心機適時地裝無知。

結束差點因苦瓜而起的戰爭，推著購物車離開時，紀沐非意識到自己方才刁民一般的表現，有違最初人設，於是亡羊補牢地解釋：「剛剛那個，只是針對晚餐菜色的良性溝通。」

他依然不放棄表態，堅稱自己真的不難養，就算對方堅持要煮鹹蛋苦瓜，他也是同意了。

「嗯，良性溝通。」男人很大方地同意了他。

確定自己的嘰歪沒惹毛掌廚者，他放下心來。

經過熟食區時，試吃人員遞了根竹籤過來，莫雅言順手接過，餵到少年嘴邊，少年順勢偏過頭，咬掉叉在竹籤上的一小塊蜂蜜蛋糕。

「好吃嗎？」

「可以接受。」

「那買一盒回去。」他早就發現了，少年就是個甜食控！

一路逛上來，經過寢具用品區，少年停下腳步，又摸又拍地在那裡玩枕頭，終於選定滿意的質感與軟硬度。

「……」莫雅言旁觀片刻，一陣無言。「可以告訴我為什麼要買枕頭嗎？」

「睡覺要用。」

廢話，啊不然是洗澡用膩？

這司馬昭之心太明顯了，他要是讓步，依這少年的尿性來看，鐵定會直接順杆往上爬，現在挑枕頭，晚上就理所當然求留宿了！

「不用買，用不到。」

「可是我很挑枕頭，高度不對我會睡不好——」對方還想上訴。

莫雅言深吸一口氣，說：「用、不、到！乖，放回去。」

由於他態度太堅定，少年沒再爭辯，將枕頭放了回去。

又過一會，莫雅言不過才分神去挑個杯子，一回頭就見那顆枕頭又回到購物車裡，還掩耳盜鈴地拿其他東西壓在上面，裝沒事一臉淡定地從他面前把推車推過去。

「……」這麼大一顆枕頭，他會沒看到？當他瞎的嗎？

他哭笑不得，喊了聲：「回來。」

少年定住，一臉「無聲勝有聲」地看著他。

「……」一來一往「眼神交流」了一番，最終敗下陣來，舉起剛剛挑的兩款馬克杯。「要哪一個？」

少年揚起嘴角，指向右手那個手握汽球騰空飛翔的小男孩，有些類似幾米風格的圖案——就像他現在的心情寫照。

……算了，瞎就瞎吧，哥帶你飛。

莫雅言也有點自暴自棄、放飛自我了。

這位人精少年，太懂得看人下菜了，他很清楚誰能任他予取予求，而且一點一滴在試探自己的底限……

而最糟糕的是，連他自己都看不到，毫無原則地一退再退。

他撫額，有些無奈地笑嘆。

將另一款沒被選中的馬克杯放回商品架，轉身要離開時，不經意聽見隔壁走道兩個小女生交頭接耳的窸窣聲——

「欸，他們是嗎？」

「我覺得應該是，妳沒聽到他們討論晚餐的樣子，太可愛了。小帥哥根本就是在撒嬌，跟對方說『你再強迫我吃苦瓜你就得不到我的愛了』！而且小動作超級多的，一直趁機牽手，偷偷給人家摸摸抱抱，親人或朋友不會這樣吧！」

「哥哥男友也是啊，嘴巴一直吐槽，可是身體很誠實地一直餵食，滿足對方的要求，看小帥哥的眼神好溫柔，恨不得把全世界都給你，完美展現什麼叫極致寵——」

「簡直甜到蛀牙，我感覺我又相信愛情了——」

……

聽了一耳朵自己的壁腳，莫雅言超級尷尬，羞恥地悄悄走開。

他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別人眼中是這樣，明明只是很日常的逛個大賣場，他們有這麼多戲嗎？

那位少年戲很多他知道，但……自己有嗎？

他一邊回想，一邊在心裡默默反省。

「怎麼了？」紀沐非在走道外圍等他，見他皺著眉頭回來，伸指點了點他眉心。

莫雅言抬手拉下來，觸及那微涼的指尖，下意識地輕挲了下，對方於是彎指勾住，輕輕握了他一下。

這就是傳說中的趁機牽手嗎？莫雅言這次注意到了，於是看了他一眼。

細細回想，好像每一次，都是他先把手抽離，少年從來沒有一次主動放開過他的手。

他莫名地軟了軟嗓音，輕問：「還要買什麼嗎？」

少年想了想。「沒有了。」

「嗯，那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