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觀竹院當晚,他躺在床榻上,徹夜輾轉。

終於下定決心,本該了了一樁懸掛多年的心事,卻是無由地難以成眠。

他起身披衣,憑欄仰望穹蒼一輪月華,走著、走著,不知不覺又走上逸竹軒來。

「我要成親了。」他低低地,對著空無一人的寢房低喃。

以往,小恩對他的親事是百般阻撓,現在聽聞此事,不知是否仍會耿耿於懷?抑或一笑置之?

「你,會回來喝我這杯喜酒嗎?」

多年情分,當真就這麼一筆抹去?三年了,他還是無法相信,兩人最終的結果是形同陌路,心底一絲絲未滅的火苗,仍在盼著、盼遠方那人,會回來見見他、真心為他送上一句祝福。

輕不可聞的「咿啞」聲,在這深寂夜裡,格外清晰地傳入耳內。

他頭也沒回,對那拾級而上的人道:「奶娘,妳去歇著吧,我再坐一會兒便回去了。」

這老人家,是真心拿他和小恩當自個兒的孩子看待,時時掛念。

更早的時候,尤其是在小恩剛走的第一年,他常是整日呆坐在這間房,看著那人用過的每一樣物品,一待就是一整夜,渾然不覺時光流逝,也難怪奶娘不放心,時不時地要來尋人,提醒他該歇著了。

來人輕巧的腳步聲,在門口停住,便再沒動靜。

他疑惑地回眸,這一望,便怔住了。

「小恩?!」他倉促起身,翻倒了木椅,踩著凌亂步伐上前,神情難掩激切。「幾時回來的?怎不跟我說一聲?」

「回?」相較於他的熱切,傭懶倚靠門旁的身影,顯得格外漠然。「家,才用得上『回』,這兒,有我容身之處嗎?」

有啊,一直都有的……

嚴君離梗著聲,無法成言。

 

「你走吧,這兒已無你容身之處――」

 

這話是他說的,是他親自為小恩整理行裝,逐離身畔。

心知他怨氣未消,只得默默受下尖銳諷言。

「剛回來,累了吧?我喚人打點一下逸竹軒,好讓你洗漱歇息――

「不必了。」正欲前去的步伐,定在木階前,困惑回眸的同時,那冷嗓悠然接續――

「我回――既然你堅持用這個字眼,那就當是『回』吧!我回來三日了,已經在聽松院住下。」

他回來三日了?!

嚴君離一時怔忡,反應不過來。

回來了,卻沒讓他知道……甚至,都三日了,不曾來見他,若不是今晚偶遇,是不是——根本就不打算知會他?

他滿心悵然,看著那道悠然沈穩的步伐走入房內,打開衣箱翻翻瞧瞧,發現裡頭的衣物保存良好,還泛著淡淡的皂香及陽光味,彷彿定時有人將其取出清洗,曬曬日頭。

他挑挑眉,沒說什麼,挑了套功夫服、幾件罩衫、以及輕軟薄透的夏衫,再將衣箱關妥,轉身便要下樓。

「小恩……」他遲疑喚道:「你真要待在聽松院?這不太好,別拿自己的安危與我賭氣――

當初送走他,就是不讓爹再有機會對他下手,如今這樣――那不是他願意看到的。

嚴知恩停步,微挑的嘴角,揚起一絲嘲弄。「你以為,我還會是當年那個軟弱無能、任人宰割的無知少年嗎?」

隨著移步趨近的身形,陰影籠罩而下,嚴君離本能一退,腰後抵上閣樓護欄。

他這才驚覺,那個曾經賴在他懷中、要他抱、要他餵甜湯的孩子,幾時起,個頭已抽長得都要高過他了?這些年,變得黑了些、壯了些、也……陰鬱了些,說的話一年年少,笑容一年年沈寂,最後再也找不到昔日那道仰望他時,純然而真誠的目光。

這究竟是誰所造成?爹嗎?抑或是他?

「被傷害一回是年幼無能、第二回是年少無知、再有第三回,那叫死有餘辜!你忽略了――我不會永遠無能無知地只能倚賴你的庇護,我會長大、會變強,而他會衰老,無法永遠呼風喚雨。」

頓了頓,冷沈的嗓,一字字輕緩吐出:「你那比虎狼更狠的父親,可曾教過你――養虎終為患?你猜,這回若再對上,有事的會是誰?」。

領悟話下之意,嚴君離心頭一顫。「小恩,你――

嚴知恩話鋒一轉,又道:「告訴我,你後悔嗎?」

後悔什麼?

當年不該救他養他、教他育他、寵他護他,終至今日養虎為患?

後悔三年前,遺棄他、將他驅離身畔之舉?

還是後悔不該――嚴君離一頓,打住思緒。

「不,我不後悔。」無論哪一個,都不曾後悔過。

「是嗎……」嚴知恩低喃,眼一閉,再睜開時,幽寒目光閃過一抹狠戾。「你不後悔……所以我活該要承受那一切?」

「我很抱歉。」

「抱歉?你知道,這有多痛嗎?」他不容拒絕、強勢地扯住嚴君離的掌,貼向心口處——「就在這個地方,你們父子,分別劃下一刀,差別只在於,他執的是有形的刀,切割我的身體,你使的卻是無形的刃,切割的是我的心、我全然的信任,你們都是兇手!」

而他,竟以一句「抱歉」就想推搪了事?

嚴君離瞳眸一縮,不由自主地撫去。他知道,那指掌底下,有一道疤,狠狠割開膚肉,血淋淋的痛所留下的疤,一生難除。

「還……痛嗎?」

那微啞的嗓滑過心間,嚴知恩不覺渾身一顫,感覺那道陳年舊疤彷彿再度熱辣疼痛起來——

他退開一步,掩飾狼狽。「別表現出一副多心疼的樣子,我早看透你的虛情假意!」

面對他的憤恨與不諒解,嚴君離無話可駁。

他確實,是無形的兇手,若不是為了他,小恩不必被犧牲,承受肉體傷害的痛楚,也面對信任被撕毀的背叛與不堪。

他原以為,最糟就是恩怨兩消,形同陌路,卻怎麼也料不及,小恩會對他有這麼深的不諒解,昔日情義歷歷在目,今日卻得難堪地,面對反目成仇的局面。

嚴知恩退開一步,冷然道:「不後悔是嗎?那我就讓你後悔!你欠我的,我會一筆一筆地討!」

什麼意思?

一回神,嚴知恩已下了閣樓。

思及方才所言,他一驚——「小恩!」

前方身形一頓,沒回身。

「你要做什麼都可以,就是不許傷害爹。」

「那是你爹,不是我的。」

只因最信任的那個人要他跪,他便跪;要他磕頭,他便磕頭;要他喊爹,他便喊!這一生,什麼都聽他的,結果呢?到頭來換得什麼?他的信任,換來的是一次失去的比一次更慘痛,而那個承諾要在他身邊保護他的人,又幾曾辦到過自己許下的諾言?

沒有!嚴君離背叛了他的信任,任他痛、任他傷,依了那個人一輩子,那個人卻不曾依過他一回,真正聽他心裡要的是什麼。

他何必還要再聽話!

「你若傷了爹,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你,更無法原諒自己。」

「你以為這還威脅得了我嗎?嚴君離,你與嚴世濤,我都不曉得自己恨誰多一些。」原不原諒,誰在乎?他若不好過,誰也別想安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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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7)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