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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忘了今天下午兩點的預約。

手機通訊軟體傳來訊號提示聲,一夜沒睡的紀沐非伸手拿過床頭的手機。

沒有意外,是父親的特別助理傳來的提醒訊息,郭特助做事一向謹慎周到,這些年跟他互動最多的,不是父親,而是特助——處理他周遭一切生活瑣事的,是助理;學校緊急聯絡人,是助理;生病、闖禍了,出面處理的,也是助理;有任何問題,要找的依然是助理……

有時他都懷疑,到底誰才是他老子?他與郭特助一個月的往來,遠遠多過與親生父親一年的相處。

懶得再往下滑細看下方附帶的心理諮商所資訊,將手機螢幕一關,丟至一旁。

 

下午一點四十五分。

莫雅言坐在諮商室內,閱讀接下來這名諮商對象的初步資料。

那是一名十六歲的少年,家境優渥,十歲時生母亡故,與繼母不睦,連帶對再婚的父親也無法諒解,逐漸離心,近期行為略有偏差,希望能協助孩子,在思想與情緒上做正確的疏導。

這是當事人父親的特助與診所接洽溝通時,初步所提供的當事人成長環境結構。

資訊相當片面單薄,但已經能讀出不少訊息。

接洽者,居然是特助,而不是當事人的父親。

都已經覺得孩子行為偏差到需要做諮商與輔導了,身為未成年孩子的監護人,竟然都沒有親自出面溝通說明,別說孩子,連他都要對這位父親不諒解了。

母親亡故,對這孩子而言,最親近的就剩父親,但這名父親,顯然並不及格,再加之繼母若是也處得不好,在一個家中,孩子還能從哪裡找尋到自己的存在感?

他幾乎已能想像,這名少年在成長過程中,會有多麼的孤單。

莫雅言一面思考,指尖無意識輕敲桌面,直到前檯助理敲門進來,告知兩點的預約者已經準時到達。

「請他進來。」莫雅言將目光從資料夾上移開,起身相迎。當看清被助理帶領入內的人時,步伐略微一頓——

居然是那日街邊偶遇的美少年。

對方顯然也認出他來,情緒在那一瞬間繃起。

「是你?」紀沐非微蹙起眉心。

那只是一剎那的轉變,但他確實捕捉到了對方的微表情,解讀出那莫名而起的戒慎與敵意。

為什麼?他不著痕跡地一面思索,一面指引對方在諮商位置就坐。「請坐,不用拘束。」

對方腳下沒動,防備地看著他。「那一天——」

美少年疑心病有點重呢。

他舉起雙手,狀似投誠地微笑示好。「OK,打住!我不曉得你腦補了什麼,那天純粹是偶遇,你可以把它當成——嗯,就是遇到了一個特別閒的陌生人,尬聊了幾分鐘,不知道有沒有讓你感覺到這個城市特別的友善美好?我自己是覺得,那似乎是個還不錯的開始,第二次見面了,關係至少比陌生人要再熟一點點了,對吧?」

美少年似乎並未因他的表態而卸下心防,但至少移動腳步坐好了。

莫雅言能感覺出,他並沒有特別放鬆,情緒甚至比在街上遇到那回還要緊繃。

這就很沒道理了,對一個陌生人都沒那麼防備,對自己的心理諮商師,卻要防備?

「讓我來假設一下,你其實並不想來做心理諮商嗎?」有些人確實滿牴觸這些,一部分是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心生病了,一部分是抗拒承認自己的心生病了,更有另一部分,對此存在著扭曲與誤解,覺得來做心理諮商,就是得了精神病。

少數人會自覺性地主動尋求心理諮商管道,但更多數,是被親朋好友陪同、甚至是強制要求下而來。

「我無所謂。」本來就是抱著無所謂的心態來的,只是有些意外那個人是他而已。

「無所謂」,說明這確實不是當事人自發性的需求,那麼就是被要求,而他並沒有強力抗拒而已。

「那麼你自己呢?撇開誰希望你來這些旁枝因素,你自己認為,你需要嗎?」

紀沐非回視他,男人坐在他面前,坐姿直挺端正,但卻不會讓人感到嚴肅,而是在舉手投足間,流露出幾分隨性瀟灑的姿態,不造成對談者的壓力。

這就是所謂的高知識分子吧,紀沐非想。

他父親希望他成為的那種人。

或許不是同一種,但一眼就能讓別人感受到的,最出挑的那種社會精英。

男人身上沒有父親那種逼人的銳氣,卻更讓人感覺舒服,談吐溫和,氣質端秀,滿滿屬於讀書人的那種書卷氣,即便在他還未歷練過太多的十六年人生中,都能輕易地感受出,這是一個非常優秀的男人。

會讓人,不自覺地想要放鬆肢體,與他說話。

他想了想,反問對方:「一名輕生者,需要叫119嗎?」

「要吧,我想。」

紀沐非不解。「為什麼?當事人自己都沒有求生意願了。」

「你知道根據資料上統計的數據,自殺過的人被救回以後,有九成一輩子都不會想再動輕生的念頭嗎?也許是一時衝動,情緒鑽進死胡同?也許真正見識到死亡的面目,與想像中不一樣?更或許面臨真正的一無所有時,才發現生命中所擁有的並沒有自己想像的貧瘠……誰知道呢?求生意志這種東西,往往是在無法預期的某個瞬間被點燃,人們永遠不知道會在哪個時機點,看見生存的契機,所以只要人沒有死透,為什麼不幫他叫119?」

「是嗎……」紀沐非斂眸,狀似思索。那他的契機點,在哪裡?

「所以,」莫雅言揚聲,用輕快的語調打散空氣中的幾許沉窒。「你其實可以不用想這麼多,就當作我們是延續那天在街上沒完成的對話,我現在很有空,你想說什麼就說什麼,不想說的話,就沉默聽聽音樂也沒關係。」

室內正播放著舒緩的輕音樂,伴隨著男人溫潤的嗓音,徐徐傳入耳膜。

「你也不用擔心,你今天說的內容會被除我以外的第三人知曉,我的當事人是你,而我非常注重當事人的隱私,除非你透露的內容侵犯到他人的法律保障範圍,例如說你要拿刀去捷運站砍人之類的,那很抱歉根據規定我必須通報,否則不用擔心我會成為任何人窺探你內心的工具。」

紀沐非有些意外他會這麼說。「包括我父親?」

「是的。我用我的職業道德作擔保,如果這期間,你有感覺到任何的不對勁、不愉快,你隨時可以選擇結束,甚至等等走出這道門後,就可以告訴前檯助理,取消後面所有的預約。」

男人的話莫名地具有說服力,紀沐非找不到任何的理由反駁他。「好吧,那你打算從哪裡開始?」

男人輕笑了一下,「已經開始很久了。」

在少年自己都還未意識到時,就已經不自覺地在與他互動了。

「或者,你想要的話,我們也可以接著聊那天沒聊完的摩天輪?」

「是我媽媽。」紀沐非突如其來地冒出這句。「她答應我的,可是她沒有帶我去坐高高的摩天輪,而是自己從高高的地方,跳下來。」

莫雅言靜默了下,柔聲問:「你很難過嗎?」

「一開始。但後來我愈想愈不明白,我們明明已經說好了,她答應我,要努力變得更好,一天、比一天好——」陷入回憶中的少年,目光迷離,一字一句輕輕說著。

他記得很清楚,媽媽告訴他,她不要爸爸了,她想陪小非長大,所以會讓自己好起來。

她明明就那麼的努力,有一段時間,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最後會是這樣的結果?

「一個連婚姻、丈夫都不要了的女人,一心只想陪她心愛的兒子長大,最後卻輕易地選擇結束生命,拋下兒子,你相信嗎?我不相信。」可是他告訴很多人,說了很多遍,沒有人相信他,就連最應該理解他的紀岱珅——那名女子的丈夫、他的父親,都沒有相信他。

「連續幾年,你都在糾結這件事嗎?」

「對。沒有人相信我、相信媽媽,但是我相信。」

她曾經那麼愛她的丈夫,用她的生命,全心全意去愛,在沒有人祝福她的愛情時,她可以毅然決然地放棄富貴顯赫的身家,跟一無所有的父親走。

後來,靠著外家的資助,紀岱珅的生意做起來了,本該苦盡甘來的妻子卻發現,丈夫有了外遇。

那個人,是兒子的小提琴老師,一個外貌秀美、氣質嫻雅的家教老師,她信任萬分地將最心愛的兒子交給對方,而那個女人卻一面扮演貼心閨蜜聽她傾訴心事,一轉眼再扮知心紅粉,與男主人顛鸞倒鳳。

那對男女其實很早就開始了,還有了一個兒子,然後開始不能滿足於外面的金屋藏嬌模式,進一步地把人弄了進來,就這樣在她的眼皮底下亂搞了好幾年,有時在客房、有時在陽臺、有時在樓梯、有時在客廳、有時甚至在她的床上……

發現真相時,她噁心得不行,每每想起,總要衝去廁所吐。

她的家被弄髒了,她的丈夫也髒了,都髒了……

可是她說不出口,關起門來與丈夫吵過、鬧過,人前卻得強顏歡笑,最難以忍受的,是連最心愛的兒子都喜歡親近那個虛偽作態的婊子。

婚姻的背叛、友情的背叛、對醜陋人性的失望……身心承受著難以言喻的衝擊,她每天都過得無比煎熬,可是沒有人能理解她的痛苦。

她的心生病了,所有人卻只看到她尖叫狂吐、亂砸東西、像瘋子一樣剪床單……最瘋的時候是強抓著兒子關進房間裡,不允許任何人接觸。

她曾經因為這樣,幾次誤傷了兒子——

「衝突最激烈那次,我傷到這裡——」紀沐非撫開額髮,露出額角那道淡疤。

莫雅言傾前認真審視,痕跡不算明顯,但要靠近細看仍是看得到一道淺淺的白痕。「時隔多年,疤都還未完全消除,當時應該傷得不輕。」

「不記得了。」只記得那股子痛,簡直像腦殼炸裂,世界天旋地轉。

「她應該很懊悔,全天下的母親,都不希望看見自己的孩子受傷。」

「嗯,她當時也是這麼說的。」

她說,這世上她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他受到傷害。

可是現在,卻是她自己一再地直接或間接傷害他,這是讓她比死更難忍受的事。

也是在那一次,她澈底醒了,置之死地而後生。

他知道愛情與婚姻,曾是母親視之如命的一切,可是當她摸著他額上帶血的紗布時,很堅定地告訴他,他比她的命更重要。

她要他等她,等她好起來,好好的過日子。

那個時候,他已經隱約意識到什麼,漸漸不再親近那個女人,也莫名與父親產生了隔閡,雖然母親從來沒有親口對他說過,那些會髒了他耳朵的事情。

那些在母親以為他已入睡、聽不見的角落,曾經對那個女人說:「離我兒子遠一點,別靠近他,也不要試圖去挑戰一個女人的母性,當一個女人成了母親,妳永遠無法想像她可以多勇敢。那個骯髒的男人,妳那麼稀罕就拿去吧,我不要了!」

所以,全世界都能不相信她,唯獨他不能不相信那個說他比自己的命更重要的母親,這些年他沒有一天相信過她會放棄努力,從高樓一躍而下。

母親過世後,他將母親的房間保留了下來,每隔一陣子,就會進去陪她說說話,總覺得母親並未走遠,還聽得見。

直到有一天,他說了好久好久,說累睡著了,趴在地上醒來,不經意看見一顆滾落在床底的小藥丸,母親死前那陣子,他每天都會看見母親吃它。

他從床底撈出那顆藥丸,送去檢驗,那時他並不確定自己到底想證明什麼。

後來證明,那只是一顆普通的維他命,並不是任何一類抗憂鬱藥物,可是他確確實實在母親的藥袋中看見這種藥,精神科醫師會開一顆維他命給病人嗎?

「所有人都說,是我對母親的死無法釋懷,無論如何都要給自己找一個理由,你呢?你也這麼認為嗎?」

「……」天哪,這個故事的轉折好有爆點,莫雅言有些心理不適。雖然聽過、也讀過更多醜惡扭曲的個案,但真正親自碰到,想到眼前的少年,小小年紀便要如此血淋淋地見證人性之惡,就算不心理扭曲,也要夜夜噩夢連連。

思及此,心頭感到一絲不忍。

他吸了口氣,試圖平緩地問出口:「你認為,有人換了你母親的藥,間接造成她的死亡,是嗎?」

原本以為,是一樁家庭失和的倫理悲劇,沒想到畫風一路偏到外遇謀殺的社會案件裡去,頓覺有些棘手。

「是不是其實也不是那麼重要,只要『我認為』是,就可以了。」反正大家在這個話題裡掰扯了這麼多年,也沒個結論,母親留下的遺物早在第一時間,就被有心人清理得乾乾淨淨,時隔多年更難取證,既然如此,說他偏執,那他就偏執到底了。

不需要任何人相信他,只要他認定是就可以了。

「法律沒有辦法幫我討回公道,那我該怎麼辦?你知道這個念頭在心裡反覆翻騰,有多煎熬嗎?怨恨、痛苦、不甘心……他們踩著我母親的眼淚與屍體走過來,憑什麼還能笑得這麼開懷?那個人——喔,我是說我父親的另一個兒子,他叫紀沐常,小我四歲。我母親一過世,我爸就把他們都接了回來,聽說是個神童,以前我爸總誇我,後來我爸總誇他。」

他拉小提琴,紀沐常也拉小提琴;他得全國兒童聯賽冠軍,紀沐常說下一屆他也要拿回來。

後來他不拉小提琴了,改學鋼琴,紀沐常也跟著他去學鋼琴。

他跟誰做朋友,紀沐常也巴巴地湊上去,在他朋友面前刷存在感。

他全校第一,紀沐常也跟著爭第一,每次他拿成績單給父親簽名時,那女人就會在旁邊似有若無地誇耀自己的兒子有多棒,成績不比沐非遜色。

諸如此類的戲碼日日上演,那陣子他總被噁心得吃不下飯,足足看那對母子耍猴戲耍了三年多,然後——

「然後啊,那年我突然想學游泳——啊,連路人都會背了吧?我學游泳,紀沐常也一定會去學游泳,誰教他患有一種不壓我一頭就會死的病呢。

「那一年,他正好也是十歲,就是我眼睜睜看著母親從樓上跳下來,鮮血在花園的臺階上濺了一地時,一樣的年紀——很不幸的,他溺水了,缺氧過久,腦細胞受損,從此成了一個流著口水、屎尿失禁、肢體不協調,連一加一等於多少都要算半天的廢物。嘖,可惜了,神童吶!不跟著學游泳不就沒事了嗎?」紀沐非語氣不怎麼同情的笑嘆,誰要他作死犯賤呢。

那輕如絲縷,毫不掩飾惡意的輕笑,盪入莫雅言心間,震了震心弦,眼皮不由得一跳。

一般人都會覺得遐想無限的字眼,更別提他是專業人員,無論是從語言、神色、還是肢體動作,都能輕易推斷出,無論有無實質意義上的動手,他絕對有傷害紀沐常的意圖!

莫雅言弓起食指指節,輕輕抵在額心上,有些傷腦筋地想:少年啊!你這十六年人生過得真是高潮迭起、精采絕倫,小心臟不夠強恐怕都撐不住。

美少年明顯已經開始長歪,初見時以為是個跌落凡間的迷路天使,無害得惹人憐愛,沒想到美少年不是隻小貓咪,而是隻未長成的幼虎,一爪子下去能撓得敵人皮開肉綻。

這若放任不管,再過幾年,就是妥妥的危險分子、社會安全的動盪因子!

「準備要做犯罪通報了嗎?」少年應是想起了他稍早那句話,停下來歪頭看著他。

……為什麼剛剛說完疑似對異母弟弟心毒手黑的言論後,這個動作你怎麼還可以做起來讓人覺得有點可愛?

莫雅言自嘲道:「我那句話是不是說早了?」

這年頭果然顏值決定一切,他竟然一點都不覺反感,甚至非常不專業又不理性地,盲目偏心美少年。

「喔。」少年應了一聲,好似也渾然不在意他是怎麼想的,又補上幾句:「那我有沒有跟你講,紀沐常溺水的時候,我人就在露臺上看著?」

不管旁人如何臆測他是否直接或間接動了手腳,無法否認的是,他確實有機會救紀沐常,他也不介意讓全世界知道,看著那個人在水面上撲騰掙扎、表情扭曲,他心頭就像那些濺起的水花般,交織著對方的痛苦與他的痛快。

原來拉著別人入地獄的感覺,就是這樣,他已經在那裡待好久了。

章碧瑤為此而大崩潰,歇斯底里、痛心疾首,宛如瘋婦。她兒子原本有救、原本可以不用變成這樣的,這樣的認知打擊,該會有多痛?!

我能救,但我沒救,有罪嗎?妳能把我怎樣?

那些年,她對他母親的精神凌虐,他正在一點一點討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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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