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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完了。」接著,安靜看著對方,等待千篇一律的勸解,這類的話他聽過太多了。

「嗯,說完有舒服一點嗎?」

沒等到預期內的苦口婆心、諄諄教化,少年似是有些反應不過來,因此而顯得有些愣,表情空了一下。

那微懵的神情,竟帶些萌感。

「你以為我會說什麼?」莫雅言搖頭,笑了笑。「你知道一般的心理諮商所一小時的諮商費多少嗎?你知道,我得讀多少東西、經歷怎樣的過程,才能拿到這張臨床心理師的執照?要是都讓你猜到了,我憑什麼賺這些錢?」

「多少?」少年認真地問,難得對某件事產生興趣,或者說,是對眼前這個人產生興趣。

果然是不染人間煙火氣的貴公子啊。「會讓你稍微孝順令尊一點的數字。」

「那我付。」他繼承了母親所有的遺產,雖然未成年以前還不能動用,但每個月都會固定撥一筆款項作為生活所需,早就不需要依附父親也能活得好好的,之所以還共同生活在一個屋簷下維持著形同虛設的父子關係,不過是一道法律上的監護權牽絆。

這句話的潛在意味,是不是「你跟我一國,不要理他」的意思?

果然只要不涉及那些沉重的過去,美少年就會變得有點可愛。

是啊,如果沒有那些過去,他原本就應該是個純真的十六歲少年,過著無憂無慮、恣意揮灑青春的高中校園生活才對,如果他的母親還在,如果他的生命中也有那麼一個人守護他——

唯一的幸福來源被毀了,小小的世界崩塌了,生命只剩下一片荒蕪,然後你再反過來要他寬容、要他原諒那個毀了他一切的人,誰聽了不噁心反胃?

偏偏這麼對他說的人,還非常多,莫雅言是說不出這麼聖潔到極度虛偽的教化言論的,易地而處,至少他自己是做不到,那是神的境界。

「嘿,美少年,你聽我說。你的故事我聽完了,但我不評論對錯,因為我這裡不是法院,我也不會勸你原諒,你記得,這是你的人生,是你在承受這一切,沒有人有資格要你原諒,除了你自己。可能你有很滿、很滿的情緒,想要找個地方宣洩,那沒關係,當你想說的時候,可以來找我,我隨時都願意傾聽,不過在這之外,一天中還有那麼多時間,你可以試著感受一下身邊其他的事物嗎?或許下次你可以跟我分享這些。」

「例如?」

「很多啊,學校的老師、同學,作業、校園活動,甚至細微到食物、花香、鳥叫……像我就很喜歡看往來的行人,你都沒有注意過這些嗎?」

紀沐非搖頭。「沒有。」

莫雅言幾乎沒有見過那麼年輕漂亮的一雙眼裡,能透映出那樣一片空洞死寂。

一個才十六歲,卻已心如死灰,生命宛如一潭死水的少年。

莫雅言再度感到微微的心疼,他想了想,問道:「剛剛不是說,你以前小提琴拉得很好?現在還拉小提琴嗎?」

「我媽喪禮那天,我當著我爸的面,把小提琴砸得稀巴爛。」然後當眾叫個綠茶婊滾出去,不要玷汙他媽媽的地方。

之後,就再也沒有拉過琴了。

「嗯,我大概理解你。但是啊,你有沒有想過,因為那個教你小提琴的人讓你感到不舒服,你就再也不拉小提琴,好像有點本末倒置,因為討厭廚師而不吃飯,那不是很奇怪?我換個方式問好了,最初你學小提琴的原因是什麼呢?」

「媽媽喜歡。」媽媽說喜歡聽他拉小提琴,她說拉小提琴的小非最帥了,他是因為媽媽想學好小提琴。

「所以啊,小提琴本身又沒有錯,討厭教琴的人,換一個不就好了,或許你可以給自己訂個目標,抽一點點時間,學好一首曲子,在母親忌日或清明的時候,去拉給她聽?」

紀沐非想了一下,覺得好像有道理,於是有一點點被說服。

「除此之外,你還可以想想看,除了媽媽喜歡的之外,有些什麼是『你自己』喜歡的,不管是人、事、物,都可以,每天花一點點——」拇指和食指拉出一小縫距離,重複強調:「一點點時間來觀察和體會,說不定真的有。」

「有嗎?」

「有啊,我說過,這世界那麼大,有趣的東西很多。」

男人溫潤的聲嗓太有說服力,紀沐非再度妥協。「好吧。」

「找到記得告訴我。」

少年想了想,只想到那個滿嘴甜膩的味道,於是問:「上次那個巧克力還有嗎?」

「有。」莫雅言順手便從口袋掏出一顆。他隨身都會備著一點甜食,除了甜食能改善心情這個理由外,來做諮商的人,情緒過於激動時,也能藉由吃點東西幫他們轉移注意力。

少年動作輕柔地拆開輕薄的鋁箔紙包裝,低頭安靜地小口吃著。

一來一回的談話中,已經讓紀沐非澈底放鬆下來。經由動作與神情,莫雅言能感受到對方此刻是全然的身心安適,於是更放膽地深入觀察對方。之前不敢放肆打量,是因為少年戒心太重,稍微帶點侵略性的目光,都可能激起對方的被冒犯感。

而現在大概就是一種——嗯,美少年心情好,隨便你看的狀態,所以他自然也能看到對方眼下的青影。

他閒聊似地問:「昨晚睡得好嗎?」

「不好。」將手中最後一點巧克力屑舔掉。「睡不著。」吃乾淨的鋁箔紙揉成小小一團,放進外套口袋裡。

一個人的家教,其實從小細節就能看出,少年從拆巧克力包裝時就很留意,吃的過程中沒有掉出一丁點粉屑,吃完自己把垃圾帶走,美少年很有教養。

這種在細微處自然體現的習性,必然是從孩提時就養成的,足見孩子的母親確實很用心在教育孩子。

東西吃完,話也說完,而對方好像沒有要再開口的意思,於是紀沐非沒事做了,開始放空。

「那你想要在這裡休息一下嗎?我們隨便聊聊,或是不說話也無妨,就這樣安靜待著。你可以靠在這裡,閉上眼睛,睡著也沒關係。」

「睡不著。」他很難睡著,但還是依言閉上了雙眼,在那個很符合人體工學的躺椅上慢慢放鬆下來。

男人不疾不徐的音律,聽起來很舒服,有點像媽媽小時候唱的晚安曲,所以他閉上眼感受了一下。

「想像一下,有一片很藍很藍的天空,有雲、有微風輕輕吹過,風中還帶著一點淡淡的青草香……」

男人很快地幫他在腦海中構築出一幕景象,「前面有一片花園,你慢慢走過去,幫我看看,裡面有什麼?」

隱隱約約,紀沐非好像真聞到了青草香。「綠色的草。」

「還有呢?有花嗎?有樹嗎?」

「沒有。」

「一朵都沒有啊?」沒有花,沒有樹,沒有松鼠沒有果子,只有一望無際的草,小少年的心靈花園還真貧瘠啊。

「那你躺在草地上面,看看雲,吹吹風,無聊的話,數數草地上有幾片葉子……」

男人低低地,輕緩地說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說,少年有一搭沒一搭地哼應,到後來,他安靜地不再出聲,放任少年在草地裡玩耍數葉片。

呼吸頻率的改變,顯示少年正在進入睡眠的狀態中,莫雅言悄無聲息地站起身,在確認少年陷入深眠中時,取來薄毯覆在他身上,然後坐在辦公桌前,攤開少年的個案資料,開始記錄今天的觀察心得與推論。

寫著、寫著,正陷入凝思,座機上的紅燈閃爍,他接起話筒,前檯助理提醒他,四點有個預約,詢問他是否應該取消?

一般諮商是一個小時,有時遇到比較特殊的個案,會再往後多順延一個小時,紀沐非已經在這裡待了近兩個小時,如果不取消後面的預約,那這個時間差不多該讓他離開了。

莫雅言幾乎沒有思考,便對助理說:「取消後面的預約吧,他睡著了,後面的時間不用計入時程。」

他想讓少年,安心地睡個好覺。

少年這一睡,就睡了兩個多小時,醒來時表情有些迷茫,看了看四周才想起身在何處。

「醒了,美少年。」男人愉快地向他打招呼。

「我睡著了。」

「是啊,看起來睡得還不錯。」

紀沐非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已經快六點了,這個男人與他共處了四個小時,並帶給他一場難得的好眠。

他挺意外自己能睡得那麼熟,身體已經很久沒有這種完全放鬆的安適感。

想到自己耽誤人家不少時間,難得顧慮起旁人的感受來,安靜地起身說:「我要回去了。」

莫雅言應了聲,起身送他到門口,不經意瞧見他後腦一縷睡到翹起來的髮絲,沒多想便伸出手,半途才意識到此舉不妥,尺度逾越了。

來不及將手收回,少年冷不防地回身,奇怪地看著他。「你要做什麼?」

「頭髮,翹起來了。」

「喔。」對方應了聲,微微朝他歪了歪腦袋。

那是——「給你摸」的意思嗎?

美少年的萌點總是來得出其不意。

他想了想,於是掌握在不顯得過度親密的安全社交範圍內,用指腹輕輕壓了壓那縷翹起的髮絲,用禮貌的方式替對方整理儀容。

這樣的美少年,看起來真的很乖,瞬間擊中莫雅言心房最柔軟的溫情地帶,有些心酸又感慨地想,如果有主人認養,被摸順了毛的美少年,也只是隻溫順無害的大狗狗而已。

少年想起自己回頭是要做什麼,視線看向桌面立牌上的名字。

不記得對方之前有沒有自我介紹,就算有也沒細聽,在來這裡之前,他並沒有太當一回事,殊料,卻在這裡耗去了一整個下午,第一次覺得,時間過得好快。

將名牌上的燙金字體看入眼底,認真記住,重複唸了一遍:「莫雅言,再見。」

他很少跟誰說「再見」,不曾有人會在分別時,讓他有期待下回再見的情緒。

「嗯,下回見。」

微笑送走了對方,莫雅言回到位置上,過了一會,助理撥內線告知他,紀沐非走前確認了下回的諮商時間。

回想自己曾告訴他,只要他不喜歡,下回可以由他自行決定是否要再來。

思及此,他微微一笑,這表示美少年待在這裡的感受,應該還不算太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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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樓雨晴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