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回醒來,是在醫院中。
「醒了?」床邊,是她最後一眼見到的那個人。
「我……為什麼……」她不是在家裡睡覺嗎?
「是啊,差點一覺睡到閻王殿。」彷彿能看穿他人思緒的俏房東,沒什麼表情地哼了哼。「要不是那隻笨鬼很堅持要拉妳回來,我其實不太想管。」
生生死死,不過就是一次輪迴,棋局玩完了,抹掉重來就是了,有什麼好執著的?只有生,沒有死,這世間如何運行?
偏偏她身邊就有一堆看不開的執著人,逼得她想不插手都不行。唉,誰教人要進了她綺情街,這就歸她管了。
「妳在……說什麼?」
「晚點警察會來做筆錄,詳細情形他們會告訴妳。還有,妳以為人家是吃飽撐著嗎?每干預一次,他魂體得耗弱多少妳知道不知道?人都死透了還要為妳牽腸掛肚,不夠情深義重嗎?妳就行行好,不要再傷害人家了,我不想再看到他蹲在妳家門外哭。」
坦白說,她對鬼其實比對人還要有好感,實在是那隻鬼……純淨乖巧得好惹人憐惜啊。
「是非善惡,不是單單用人鬼之分那麼純粹,人們總是畏懼看不見的鬼神,但其實,有時看得見的人反而更可怕,好好用妳的腦袋想一想吧!」
孫旖旎走了,留下一堆解不開的問號。
半個小時後,員警來做筆錄,解答了那些問號,卻讓她陷入更深的震愕中。
她會在醫院,是因為吞服了大量的安眠藥,而員警會來,是因為孫旖旎報了案,有人在她的房子裡燒炭搞謀殺。
自殺與謀殺,真的只在一線之隔。如果說,近來精神恍惚、情緒不穩的她,一時厭世輕生,或者又產生幻覺,誤殺了自己,真的好合理,精神科都有她的就醫紀錄,可以證明她是個壓力大到直嚷著被鬼謀殺的瘋子。
別說他人了,連她自己幾乎都要如此懷疑。
但事實是,紅酒內驗出安眠藥成分,未婚妻在屋內搞自殺,未婚夫卻若無其事地離開她居處,就在大門口,被警方逮個正著。
她太驚駭,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原來殺人犯一直都在她身邊、離她最近的地方,而她竟渾然未覺。
第一次動手,是在兩個月前的晚上,在瓦斯管線上作手腳,企圖製照一氧化碳中毒的意外假象。
第二次,是在公司的樓梯間,原是想將她由窗口推下,製造意外墜樓的假象,但是她身邊真的有鬼,他嚇死了,才會失手推她下樓——關於後半段純屬閒聊,當是嫌犯神魂未定,胡言亂語,不列入筆錄內容。
他還在她的機車上動手腳,隨時都可能發生交通意外,奪走她的小命,他更加可以置身事外。
那個人——她以為可以交託一生的可靠男子,卻想要她的命。
即使不曾有過深刻纏綿的愛情,這一年交往下來,難道沒有一絲絲情分嗎?就為了一張保單,千萬理賠金,竟然更勝人命,多可怕?
她寒毛直豎,渾身止不住地顫抖。
她命得多大,才能這樣一次次從死神身邊擦身而過?
那天晚上,醫院的病床上,她睜著眼,深寂夜裡無法入眠。
原就不期許太深刻的情愛,如今連溫淡如水的婚姻都無法再期待了嗎?她對人與人之間的感情,嚴重感到灰心失望,她不知道,自己還能再相信什麼……
* * *
出院的第一天,她回到住處,將屋子裡裡外外除舊怖新了一番。
既然與死亡擦身而過,沒死成就更應該珍惜生命,好好過日子。
整理完,她到附近的賣場購物,正欲掏出口袋裡的清單核對,一顆清透物體掉了出來,撞擊地面,滾了兩圈後停在她腳邊。
是孫旖旎的彈珠。
她彎身撿拾,怔怔然。
賣場音樂播放不知名曲目,女歌手清婉悠柔的嗓音,唱出感傷弦律,撥動心弦,也勾動她埋藏得太深、太沉的記憶。
回憶像個說書的人 用充滿鄉音的口吻
跳過水坑 繞過小村 等相遇的緣分
你用泥巴捏一座城 說將來要娶我進門
轉多少身 過幾次門 虛擲青春
人世間最純淨的感情,她不是沒有得到過的,曾經也有個人,對她很好很好,把一切最好的都留給她,將她放在自身之前,這世間還是有純淨無欺的感情的,如果她還能相信什麼,是不是——也只剩下他了?
從有記憶以來,她總是追著他跑,無論要去哪裡,總是牢牢跟著,信任地將手給他牽。
「妍妍,快一點,娃娃車快來了。」
「毓毓,等我、等我啦!」肥肥短短的小腳努力邁著,怎麼也追不上。
「好啦,我不是站在這裡等了嗎?妳很愛哭耶!」
「你、你跑掉……嗚……」好不容易追上,小小的掌心揪得好牢,將對方身上印著幼稚園名稱的圍兜兜都抓皺了。
「不要哭,乖乖軟糖給妳吃。」
拆開包裝紙,總是將自己最愛的口味留給她;明明被拖累了步伐,還是會停下來等她,從不曾棄她而去。
止了淚,心滿意足含著甜甜的糖,也給他甜甜的笑。「毓毓,你好好喔……」
而後,他會牽起她的手,不管去哪裡,都會帶著她,一直、一直地在一起。
小小的感動 雨紛紛
小小的彆扭 惹人疼
小小的人 還不會吻
他們的感情一直都很好,明明同年,可他就是以保護者自居,有事都會站在她前面替她扛,最漂亮的彈珠會留給她,很疼、很保護她。
兩家比鄰而居,他們在同一年出生,讀同一所幼稚園,一起玩耍,一起闖禍,那個男孩,無論做什麼,都不會忘記回頭,確認她是否還在、有沒有笨笨地跟丟,蹲在某個角落哭泣,等著他來找她……
是她自己親口說,長大要嫁給他……
小小的誓言 還不穩
小小的淚水 還在撐
稚嫩的唇 在說離分
可是他沒來得及長大。
他父親的生意愈做愈成功,他們家財富累積的速度引來宵小側目,剛上國小那一年,他被綁架撕票,再也沒有回來過。
那個男孩,只在她生命中驚鴻一瞥,留下短短七年的美好回憶。
我的心裡從此住了一個人 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
那年你搬小小的板凳 為戲入迷我也一路跟
我在找那個故事裡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份
你在樹下小小的打盹 小小的我 傻傻等
淚水,毫無預警地漫上眼眶。
最初那一年,她每天早上都會蹲在他家門前,等他一起去上學,雖然大人說,他死了,再也不會回來,但是她聽不懂,也或許根本不想懂,一天又一天,固執地在每一個他們常玩耍的地方等他出現,蹲得腳好痠都不敢走開,直到媽媽來找她回家。
後來,他的家人承受不了失去他的痛,搬離了這個傷心地,選擇用時間來平復傷慟。
她還是等,把最好吃的零食、玩具留下來要跟他分享、哭了還是會本能喊「毓毓」,不斷地等著那個會陪她玩耍、說她太笨了、所以長大要娶她、保護她的男孩。
她不記得自己究竟是什麼時候放棄等待,不再跑到任何曾與他有過回憶的地方找他,甚至,遺忘了他。
那一年的記憶太混亂,她總是找著,找不到就哭,以為她一哭,他就會出現,拿好吃的軟糖哄她。
直到她終於知道,她短短的腿追不上,這次他不會再等她,她要一個人,孤孤單單地長大,面對所有的事——作業不會寫,沒有毓毓;常常一起玩的彈珠,抓了滿把,也沒有毓毓陪她;被罵、被欺負,沒有毓毓保護;以後交男朋友、談戀愛、結婚,也沒有毓毓了……
也許,就是因為期待落空的感覺太痛,也或者,她太生氣,氣他的失信,所以最後,她不要再等他了,她要交新的朋友,把他忘記,誰叫他都不回來,活該!
久而久之,就真的忘了……
忘了那個曾經對她很好很好,全心全意疼她的男孩。
她蹲下身,無聲地,淚水肆流。
她以為,他早就從她生命中遠遠離開,孫旖旎卻說,他一直都在,陪著她快樂、陪著她憂傷,陪著她一起長大。
她看著右手無名指,那裡有一條線,她看不見的線,將他留在她身邊。
我的心裡從此住了一個人 曾經模樣小小的我們
當初學人說愛念劇本 缺牙的你發音卻不準
我在找那個故事裡的人 你是不能缺少的部份
小小的手牽小小的人 守著小小的永恆
(詞:方文山)
因為她很笨,所以他得在她身邊保護她,這個承諾,即使生命中止了也不曾收回。
那口嗆進鼻腔的水、掐痛肩頸的捉握,將她由死亡迷霧裡掐醒;一再的驚嚇、一再的捉弄,只為阻止她往鬼門關裡闖,換來的卻是她的誤解,他說得對,她真的很笨、很不會看人、讓自己受到傷害,還錯怪了他。
鬼有什麼好怕的?一個那麼疼惜她的人,就算成了鬼也不會傷害她啊!
她好笨,真的好笨!
「毓毓,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一句句,一聲聲扯痛心弦的憂傷弦律中,她無聲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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