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一個男人沒有才情,就是揮霍家產的紈袴子弟。

但是如果,這個男人有才情,那麼就會被說成風流多情。

他這個主子,從來就不以聖人自居,花樓以往談生意也會上個幾回,不知幾時起,卻成了常態。

反正,有本錢揮金如土。

孀居的俏寡婦,偶而眉目傳情,也會來上一段露水姻緣。

客棧甜姐姊兒、豆腐西施、小家碧玉、青樓豔妓,只要一個眼神勾挑,女人們總為他春心蕩漾。

用情不專,流連花間,那俊秀的翩翩佳公子,總是有女人為其心碎、心醉。

主子的行為,他無法議論,也無置喙餘地,只是沈默地看著,做好份內之事。

他變得更安靜,像個沒有聲音的影子,守在身後,從不多話。

幾次,看著醉後的主子,眉心深蹙;幾次,門外守護,聽著裡頭的輕佻浪語,胸房沈得透不過氣。

還有幾次,聽著醉後真言,總說:「我討厭你,真的——很討厭!早知道……當年就不選你了……好煩……」

是,他知道。

討厭他醜。

討厭他太笨。

討厭他礙了眼。

討厭他總攆不走,煩人。

主子一直都這麼說,說了十七年,他始終知道,自己是個不得主子歡心的下人。

或許,只有在主子病中,誰也不抱、偏抱他一夜不放手時,才會覺得自己不那麼被嫌棄吧!

「討媳婦的事……其實,我沒想過。」對著發完酒瘋又睡去的清俊面容,他喃喃自言。

 

他以為,他可以護他一輩子,不討主子歡心也無妨。

努力把一切做到盡善盡美,不讓那個人有藉口嫌他沒用,協助他打理生意、護他周全,一切的一切……

唯一護不了的,是芙蓉帳裡、枕邊危機。

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夜被送回來的主子,嘴角淌血,腕心不斷逸出的鮮血,染紅了整片衣衫。

他早知道的,終日打雁,總有一日反遭雁啄眼,明知惹不得的女人,還偏要招惹!這個人到底有什麼毛病?

「你家主子說,撐著這口氣,非得回來見你。」

他低頭,瞪住接抱過來的任性男子。

「你老覺得……我不重視你……這回……可給你做足面子了……」主子斷斷續續逸聲,嘴角仍帶著笑。

誰要這種面子!「我早該警告你的。」他好後悔!

「警告……也沒用,你知道的……」

對,警告也沒有,這人從來不會聽他的,他算什麼東西!誰理會他說了什麼!

「你明知自己在玩火!」由愛生恨的女人好狠,那切入腕心的一刀,幾乎見骨,連大夫都束手無策了……

「是啊。」是玩火沒錯,大方承認。

「為什麼……」原來,這人竟是存心找死!

「你……很恨我吧……」主子苦笑。

「不要說話!」他試圖止血,運用內力護住心脈。

「你……恨我嗎?」固執追問。

「我說別再說話!保留一點體力!」

「你……好大的膽子……敢對主子……這麼說話……」

「對!我犯上,等你好了,隨你怎麼罰,扣光十年薪俸都行!」

「呵……」原來他比十年薪俸重要啊!這男人不是一向省吃儉用,嗜錢如命嗎?

「我……跟你說……書房……門後暗格……有只木盒,裡頭,產權狀子、銀票,你……收著……鑰匙在……在……」

「我不要!」他紅著眼眶,瞪人。他討厭主子用像極了遺言的口吻說話。

「那些,不是我的,是……用你的薪俸買下、經營的,你……不是一直想早早存夠錢,回家……討房媳婦、讓你家人過……好日子嗎?」這樣,他就可以擺脫這個討人厭的主子了。

「你……」原來,這嘴上刻薄的主子,其實暗地裡一直在替他盤算計量。

「呵,真好收買。」這樣就感動得紅了眼眶,果然是好算計的笨蛋。「如果……你還當我是你的主子,有……那麼一點點點……感激,那麼,這個主子的……最後一個命令,要你……帶我走……嫌麻煩也無妨,用張草蓆捲一捲……挖個坑埋了……便是。」

「我不恨你,從沒恨過。」他突然說。

「……不恨嗎?」一直以為,被這樣惡劣對待,他不恨也怨言滿腹。

「你以為,我習武、我讀書識字,讓自己努力吸收學習,為的是什麼?」他沒有主子那顆聰明過人的腦袋,什麼都學得快,要把一切做到讓人無可挑剔,他得花多少心力,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麼啊!這沒心少肺的傢伙從來都不了解,他只是、只是想陪在這個孤獨的主子身邊而已……

一顆溫熱的水氣滴上臉龐,一滴,又一滴,小少爺眨動眼睫,對上男人沈痛的面容,一瞬間,恍然明白了什麼……

「笨蛋……」真的是……笨蛋……他們都一樣……

「是,我很笨。」早被罵慣了。

「我到現在還是覺得……你很醜……」可是,報應啊!到頭來,佔去所有心思、再無法容下其他的,竟是這張嫌了十七年的平凡面孔。

「我以為……你最大的心願,是攢夠了錢,脫離我……回家娶房媳婦……」

「不。我沒打算要娶,從來都沒想過。」唯一想過的,是跟在這個人身邊,一輩子作牛作馬都無妨。

「如果早知道……」早知道他也有一樣心思,他何必繞上這一大圈,世間庸脂俗粉,他看不上眼,也從來都不想要。

就是驚世駭俗又何妨?他少爺行事幾時還怕人議論了?早知如此、早知如此,就算強要他也在所不惜……真的好懊惱!

「告訴你……一個秘密,其實……那些女人,我一個也不想要,我心裡……有人,藏了很多年,不能說,不能……告訴他,很苦,很痛……我只是……想解脫……」

「誰?」他想知道,無法解釋的急切,絞扯著心,極酸、極痛,就是想知道,那個能得主子全心眷愛的人是誰。

能教俊美無儔、眼界極高的主子戀上,他真的想知道……

「你……騙我……我聽了你的話,換個寄託……可我還是不快樂……還是盼不到我要的……你騙我,早知道就不聽你的……」苦澀地逕自低喃。「那人、那人……來生,你還願與我一起嗎?」

「願。」他毫不猶豫。

「那麼,那個人……你又怎會猜不到……」鼻息輕淺,費力一抬手,握住他的,五指交扣。「來生、來生……若你心意仍是不變,換我……跟著你,為你……為你……寧為女子。」與他,一世相守。不會再那麼傲氣,不會再欺負他,改掉所有討人厭的個性,當個溫良賢淑的女人,好好對待他,這樣可不可以?這樣,是不是就不會再令彼此掙扎為難,遺憾重重?

真的,只要他還肯與他相遇,為他——來生,寧為女子。

那是他的主子,今生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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