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晴_樓雨晴

兩隻小的一向精明，看出苗頭不大對，平日吱吱喳喳的多話性格全收斂起來，一逕裝
紳士、裝淑女。

於是，氣氛持續的僵凝——

玩雞塊的玩雞塊、玩冰塊的玩冰塊、玩薯條的玩薯條，玩手指的玩手指，大家有志一
同地低頭玩得很專心——嚴君離一趕來，看到的就是這幕場景。

「呃——」一看也知道，東窗事發了。

唯一沒東西玩的那個，只好認命擔起救場的工作，試圖打破沈默。「那個，小恩，她
是你的——」

「我還沒老人痴呆。」他出聲截斷，口氣很僵硬。

連這也要人介紹，像話嗎？明明、明明應該要跟他比較親，他的……媽媽。

誰都知道他臉色不大好看，嚴君離一時無法研判他的情緒，與婦人無聲對看一眼，有
了共識，當下道：「不然，我們先回家好不好？」

嚴知恩無法思考，神色木然地點了下頭，踩著對方鋪好的下台階，僵直著身軀任人擺
佈。

回程途中，依稀記得嚴君離始終牢牢握著他的手，還在他耳邊說了什麼，他不太記得
了，腦子根本無法思考。

回到家，將自己關在房間，回到屬於自己的堡壘，只有他一個人了，這才放鬆緊繃的
情緒，思路得以運作。

他聽見，嚴君離在外頭講電話，壓低了聲音，應該是在跟那個人聯繫。

「……對，我們到家了……在房裡……還沒，我不確定是不是很生氣，等等我會再跟
他談……不要道歉，妳沒有帶給我任何麻煩，是我自己想這麼做……好，那我們保持聯
絡。」

外頭似乎結束通話，他趕緊將壓在門邊的耳朵收回，飛快躺回床上，背向房門用棉被
掩住自己，默默反省——

他看起來，像很生氣的樣子嗎？

沒有，不是生氣，只是——太慌亂，不知道表情該怎麼擺。

那個人……他該叫媽媽，卻很不熟悉的一個人。

但是，儘管只有一面之緣，他這輩子到死也不可能忘掉，那個生他、給了他心跳的
人。

他曾經，多麼好奇她的長相、性情，一切的一切，只要知道一點點，都會很珍惜地放
在心裡再三回味，因為他能擁有的不多，再細微的接觸、了解，對他來說都是彌足珍貴。

他從來沒有想過，會在這種情況下見到她。她是小勳、小宓的媽媽，小勳、小宓是他
的弟妹，而這些人都是經由嚴君離牽線所接觸……

他再笨，也不會到現在還沒領悟這當中運作了什麼。

嚴君離是有預謀的，那些閃避的言詞、不能言明的行縱、必須迴避著他的電話……全
都串連起來，有了解答。

他只是不懂，嚴君離為什麼……突然想這麼做？

房門開啟，輕淺的腳步聲在床前停住，接著後方床位微微下陷，男人傾身，隔著被褥
擁抱他，貼靠在他肩背。

「很生氣嗎？」

「沒有。」他悶聲道。

「那為什麼——一句話都不跟她說？板著一張臉，你弟妹都被你嚇到了，她看起來很
失望。」

是、是嗎？他真的表現得太冷漠了嗎？

他慌了慌，僵僵地道：「不知道該說什麼。」

「不然，再給你一次機會，下次有排班時，讓她帶小勳、小宓來，你找機會跟她說說
話，一句也好。」

嚴知恩沒應聲，動了動，拉開被子，與他相視。「為——為什麼？我們原本那樣，不
好嗎？」

為什麼要去找那些人？那些——不確定要不要他的人。

「好。但是不圓滿。」嚴君離頰畔貼觸，張臂用力摟緊了他。「那天我問你幸不幸
福，你回答得毫不猶豫，但是真的這樣就夠了嗎？我有大哥、二哥、三哥、四哥、意同，
還有你。你有什麼？除了我，只剩意同，如此貧瘠。小恩，這不是我想給你的幸福。

「你把我看得太重，愛情、親情、友情，幾乎都讓我佔據，連行善積德，都是為了讓
我無病無痛才去做，沒了我，你便一無所有，所以那一世，我走後，你整個人便突然抽空
了，心口空晃晃的，人生茫然得無以為繼。雖有意同，但不夠，不足以挽住你，才會讓你
萬念俱灰，隨後跟著我走。

「我年紀比你大，身體比你差，如果沒有意外，這一次應該還是會比你早走，到時
候，你又該怎麼辦？那天你問大哥，跟個年紀比自己小的人在一起有沒有煩惱，真要說的
話，這就是我的煩惱。

「小恩，我很心疼，不捨得你一個人，孤孤單單，你的人生不該只有這樣，你明明還
有手足、有高堂，那些都是跟你骨血相連、能夠分享你人生悲喜的親人。你說過喜歡小
勳、小宓不是嗎？你曾經很渴望有媽媽疼，不是嗎？你將會有很多煩惱的事情，要監督弟
弟有沒有交到壞朋友、未成年就偷偷喝酒抽菸；要擔心妹妹的男朋友對她好不好、有沒有
被人欺負，但是他們都會乖乖任你教訓，把你當偶像崇拜。然後還要憂慮媽媽的身體好不
好，但是也會有人時時幫你燉補，被嘮叨在外面有沒有照顧好自己……很多很多，這些擱
在心上的煩惱，都是幸福的重量。試著把我所佔據的空間分一些出去好嗎？只要愛情這一
塊完整保留給我就好。」

他不由自主被嚴君離牽著思緒走，他所勾勒的那個未來藍圖，太美好，美好得心口抽
緊、泛疼，那些都是他曾經非常渴望，卻不曾擁有過的。可是……

「他們才不稀罕我。」

「你確定嗎？」

嚴知恩張口想回，卻想起——

小勳說，媽媽逛百貨公司時，總是愛逛他代言的這一櫃，看著他的海報看板好久。

小宓說，媽媽蒐集他的報導、雜誌，一直、一直拿出來看，每次電視有他，都不會轉
台。

他們還說……說很多，有一度他都懷疑，這名婦人到底有多愛慕他？

「她告訴我，你去找她時，她沒有心理準備，一時之間慌了，又剛好是他老公的下班
時間，怕他回來撞見，才會口不擇言，急著趕你走。她還有家庭，而過去的，錯已經錯
了，虧欠你的也已經注定虧欠了，可是兩個年幼的孩子，她有義務給他們一個健全的家
庭，那當下根本沒辦法顧及太多，我們不能太苛責她。

「可是後來，冷靜下來以後，她一想再想，覺得很對不起你，一直在等你來找她，可
是你再也沒有出現過，她很失望。」

「……」被人那樣驅趕，誰還有那麼厚的臉皮再去啊！

「我去找她的時候，她告訴我，她本來已經有心理準備，遠遠地看著你、知道你過得
好、在心裡祝福你就好。她並沒有那麼不在乎你，自己懷胎十月痛肚子生下來的，怎麼可
能一點牽掛都沒有？你出生時的照片她都還留著，每年拿著你的八字，到廟裡點光明燈替
妳祈福。小恩，你不是沒有人疼的，你還有媽媽。」

「有什麼用？」他悶悶地道。「你不也說了，她有自己的家庭。」彼此再有往來，對
她也不好。

「連孩子都知道，他丈夫怎麼可能完全沒發現她看你的樣子不尋常？他誤會了，跟妻
子吵了一架，差點鬧離婚，後來她坦承你是她年輕時生下的孩子，畢竟也是婚前的事了，
他丈夫想想以後，也能夠諒解，畢竟那是斬不斷的血緣。那你呢？你自己的意思如何？願
不願意再給自己、給你們母子一次機會？」

他張口、閉口了半天，答不出來，索性別開臉。

這傲嬌小男孩模樣，真萌。

嚴君離笑吻他頰容。「你不恨她，對不對？我了解你，你是那麼渴愛的人，過去那個
毫無溫情的家那樣對你，你還是一次又一次回去，再一次又一次地受傷失望，何況是來自
於骨血至親的人的關愛，你怎麼可能會不想要？如果你真的不喜歡，我是不會做讓你討厭
的事情的。」

「……」嚴君離說對了，他沒有怨恨過，只是遺憾沒有機會多認識自己的母親而已，
但現在，他有機會了。

戀人將這個幸福的機會，雙手捧到他眼前，等他收下……

他心湖澎湃，張手將傾靠在他身上的男子一攬，旋身壓在身下，將臉埋在肩頸處，磨
磨蹭蹭不肯抬起。

嚴君離懂得，那說不出的萬般意緒，全在那微顫的身軀中，傾訴無遺。

他微笑地，伸掌輕輕拍撫，收容他的激情歡悅、動容感謝，以及，深濃眷愛。

然後，找個時間，或許可以安排一次戶外野餐，當然，成員中必定不可或缺的，是哥
哥、弟弟、小妹、以及媽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