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金燦烈陽自玻璃窗斜照而入,室內空調盡職地運作著,少年倚靠窗邊,被暖光包圍,整個人處於最舒適怡人的溫度中,舒適得——有些昏昏欲睡。
差一點點。
「紀沐非!你有沒有聽到我說的話!」男人怒氣滿滿的聲調揚高。
少年撐起眼皮,分予微薄關注。「所以呢?」
對方說了什麼不重要,他聽不聽也沒什麼差別,反正是千篇一律的劇情,意料之中的結果,對方不煩,他都有些膩味了。
果然,男人頓了頓,最終仍是道:「我幫你轉學,明天開始你去聖華高中。」
「喔。」少年掀眸,微微挑揚唇角,神情不見一絲波瀾。
說到底,還不就是轉學,他要有那麼一次,不怕把事情鬧大,鐵腕處置,他還會敬服這個父親幾分。
但他沒有,他選擇遮掩,放任同樣的事情一再發生。
對紀岱珅而言,那張老臉皮重要多了,他怕丟臉。
既是如此,又何必表現得像是多在乎兒子的樣子?
紀岱珅不期然對上兒子的眼神,那眸色竟有幾分涼薄,全然不似一名十六歲少年該有的。
那是一雙極漂亮的眼眸,遺傳自辭世六年的母親。
有一段時間,紀岱珅不太能直視那雙太像亡妻的眼睛,因為對亡妻殘餘的幾許愧意,在被那雙瞳眸注視時,有如亡妻對他無言的控訴。
而今——
紀岱珅悚然驚覺,曾幾何時,兒子就連眼神,都像極亡妻離世那一年的空寂冷涼,似是無悲無喜,不驚不怒,將自己放逐於世界之外。
然後,她就真的什麼也不在乎地從陽臺上一躍而下,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不在乎她的丈夫,也不在乎她有一個多麼愛她的兒子。
思及此,男人縱是有滿腔怒氣,也像洩了氣的皮球,徒留滿腔無力。
他已經快不知道,該拿這個兒子如何是好了。
「沐非,你不想轉學嗎?」他軟了軟語氣,試圖與兒子好好溝通。
「如果我說『不想』呢?」
「嘉嫚也在聖華,你跟她不是處得挺不錯的嗎?」
「所以也只是換個方式控制我而已。」語言包裝得再溫軟動聽,也改變不了本質,要說姚家那邊紀岱珅沒去打過「招呼」,紀沐非是不信的。
喔,或許還存了幾分想利用姚嘉嫚來轉移他注意的心思。
瞧,他想不想,根本一點都不重要,是不是?紀岱珅這樣的人,是不可能接受事情不受他掌控的。
「不然你還想怎麼樣?繼續這段荒唐又扭曲的畸戀?她是你的老師!她大了你十六歲,年紀足足是你的一倍!別告訴我,你是真心喜歡她,除了拿來氣我,還能有什麼作用?!」
那倒是。
紀沐非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
「一次、一次、又一次,你還要繼續這種荒唐行為到什麼時候?」
最初的那一段,或許真動了幾分心思吧,但這個年紀的孩子,能懂什麼真感情?反而誤打誤撞地讓他發現,這樣的方式能激起父親的暴怒,為此而故技重施,樂此不疲。
「這就叫荒唐?」紀沐非為父親的容忍度感到憂心。「我無所謂,要轉就轉吧。」
對於去哪裡,他也不是很在意。「只不過,不管你把我弄到哪裡,我總能搞上你最不樂意的對象。」
紀岱珅暗暗吸氣,努力壓下死灰復燃的怒氣。「你到底想怎麼樣?」才高一就已經轉學轉到紀岱珅身心俱疲,勾搭的對象一個比一個更令人難以接受。
一開始,他認為這是一個中二少年的叛逆期行為,到後來,逐漸意識到兒子扭曲的言行下,那隱隱透露的警訊……
正如此刻,少年揚睫,再度流露出那抹不屬於十六歲少年的空洞冷笑。「我也不知道,我想怎麼樣。」或許,想玩死你吧。
紀岱珅蹙眉,沉吟了好半晌,吐聲道:「我幫你約個心理諮商師,你去看看吧。」
這是覺得他有病?「我能說『不』嗎?」
「不能。」
紀沐非聳聳肩。「好吧,那就去。」他沒做太大的抗爭,直起身,平靜地問:「我可以走了嗎?」
紀岱珅揮揮手,短短半小時的談話,已經耗盡所有他能給兒子的耐性,難以為繼。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父子間的情誼日益淡薄,連對話都失溫得像個陌生人,近期內,他都不想再與兒子進行任何親子間的對話了。
這種事,還是交給專業的來吧。
目送兒子身影消失在門扉的那端,紀岱珅撥了個電話給特助,交代道:「志誠,你去打聽一下,業內口碑比較好的心理諮商師,找個口風緊的。」
說來,這事還是貼身助理從旁婉言建議,否則他怎麼也不會想到要讓兒子去做心理諮商,更不會因此而多留了幾分心眼,去觀察對方。
一直以來,他太習慣那個發號施令的位置,然而進入叛逆期的兒子,開始與他冷淡,所有他反對的事情便要逆著來,於是進入了無限對立的死循環中。
就算是在今天之前,他都還是這麼認為,不願意面對兒子的行為偏差、心靈扭曲,只能不斷地用「叛逆期」自我說服,因為一旦承認了,便等於間接認同自己的教育澈底失敗,而他是個糟糕至極的父親。
直到那一記眼神。
那個眼神,亡妻死去的那一年,他每每總在她眼中瞧見。
那一年,她患了憂鬱症,最終厭棄了這個世界。
他再也無法裝作沒看見,兒子真的不對勁。
沐非對母親的死,一直都不能釋懷,整整六年的時間裡,他不曾主動關注過,導致孩子累積深深的不滿與怨氣。
十歲之前的紀沐非,是個無可挑剔的好兒子,各方面都表現得極其優異,讓他很滿意。
他知道沐非在母親死後,情緒消沉了一段時間,成績一落千丈,那時他訓斥了幾句,倒也沒太多心,畢竟孩子與母親的感情一向親厚。
然後呢?為什麼一轉眼,就變成今天這個冷漠疏離、像個陌生人一樣的兒子?這六年間是怎麼了?他細細回想,竟是一片空白。
直到今天,才澈底驚覺,現在的兒子,已經不是他能左右的,而一旦失去了絕對的威嚴地位與命令方式,他竟不知該如何與兒子相處了。
紀岱珅掐掐蹙凝的眉心,往後仰靠椅背,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