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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外頭走了許久,一時不知要去哪裡,也還不想回那個令人煩悶的家。

站在街燈下佇立了許久,拿出手機點開,稍早的訊息已經讀取,也回訊了。

先傳了一個「摸頭秀秀」的表情圖,而後問他:

 

誰賣餿食給你了嗎?

 

嗯,簡直比吃豬食更難以下嚥。

本能地,就想跟對方吐苦水。

也只有那個人會聽、只有那個人會懂。

冷涼的心微微一動,拇指指腹移向螢幕上撥出的符號鍵,遲疑了一下。

他從來沒有打過電話給對方,而且現在已經晚上十點多了,勢必是會打擾到對方,如果沒有過人的交情,這並不是一個合適的致電時機。

但是遲疑也只遲疑了幾秒,就按下去了。

鈴聲響了幾下,另一頭被接通,換上男人輕快的嗓音。「美少年,你怎麼啦?」

「……」他明明什麼都還沒說,對方卻好似已察覺到。

男人又道:「不開心?」

他頓了頓,才低低應了聲:「嗯,一整個晚上都不開心。」

「那你想說嗎?」

紀沐非沒有立即接口,正思索要從哪裡開始講,一輛很吵的改裝車呼嘯而過,他掩住一邊的耳朵,遮蔽擾人的引擎聲,另一頭旋即問:「你在外面?」

「嗯。」這少年是個人精,哪會聽不懂,立刻得寸進尺,順杆往上爬。「你要來嗎?」

對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問了地點,大致評估一下車程後,說道:「等我一下,大約要二十幾分鐘。」

「好。」紀沐非掛了電話,又給對方發了個定位地圖,便走到一旁燈光明亮的商家騎樓下,安靜專注地等待。

二十分鐘過去,等待的身影還未出現,但他不急,有耐心地一分、一秒數著,對方說要來,就一定會來。

大約在第二十六分時,身後一根食指點了點他肩膀,回身便見男人熟悉的溫淺笑容。「等很久了吧?運氣不好,多遇到幾個紅燈。」

紀沐非搖頭,定定看著他。

「走吧,蹺家夜遊的美少年,叔叔帶你去玩。」莫雅言半調笑道。

往前邁出一步,又回過頭,想了想,朝少年伸出手。

紀沐非看向眼前白皙修長的手掌,未加思索便握了上去。

這舉動是衝動了,莫雅言也說不上來,或許是從對街走來,看見少年盯著手錶一心一意的等待姿態、也或許是那道難以言說的眼神,像是迷途的小動物,空茫的目光在他身上聚焦時,凝起的微光,讓人有些心酸,無法狠得下心不去伸手拉他一把。

走了段路,少年始終沉默跟隨他的腳步,莫雅言不由問:「你不問去哪裡?」

「去哪裡?」少年從善如流。

「拐賣人口。」

「喔。」

「……」被拐賣的人口,態度前所未有的配合,莫雅言一陣無言。

他們最後來到一家麥當勞。

這是附近可以深夜久坐又不會被側目、而且顧慮到未成年者可以出入的場所,篩選過後最合適的選擇。

「去找個位置坐著。」莫雅言交代完,便到櫃檯點餐。

紀沐非選了二樓角落的沙發座,坐下等了一會兒,男人拿著兩客芝麻冰炫風上樓找到他,將其中一個遞給他。

「來吧,邊吃邊說,吃完就回家,好嗎?」

紀沐非沒說好,也沒說不好,接過冰淇淋舔了一口,語調平平地逐一敘述今晚的種種。

「你那個後母啊,真是——」莫雅言感受複雜,有些難以評價。

既可恨,又可悲。

鬥完正宮,再鬥繼子,一生都在爭著不屬於她的東西,力戰不懈。

莫雅言撐著頰,打量眼前安靜吃冰的少年。「你都沒有生氣嗎?」

少年吃得很慢,冰淇淋在杯中融化,他便一勺、一勺刮著化掉的邊緣吃。「沒有。」

「為什麼?」對方意圖都那麼明顯了,就是給他找不痛快來的,以少年的脾性,沒必要去吞忍。

紀沐非想了一下。「不知道。」

以前的他,一定是把紀沐常踢出大門,而不是自己走開。為什麼呢?倒也說不上忍耐,就是覺得沒勁透了。

大概,被眼前男人的溫和脾性薰陶到一些,不願意讓自己那麼面目可憎,試著走走動心忍性的高格調路線?

「我覺得這樣很好。」雖然少年的回答是「不知道」,但莫雅言還是相當訝異於他的轉變。

「是嗎?你覺得很好?」

「嗯。我指的不是忍讓或寬宥那種高尚的情操,你明白吧?」而是他沒有撲上去與對方撕咬得血肉模糊,選擇自己轉身走開,遠離那個抑鬱的環境。

他開始有意識要珍惜、保護自己,那真的很好。

雖然莫雅言並不確定,是什麼讓少年產生那樣的轉變,想要離開那個幽暗無光的深淵。

紀沐非點了下頭。「明白。」

就像男人能懂他的世界,他好像也都能聽懂對方的語言。

言語說得再簡單,能懂的人就是能懂,反之如他父親,說得再多,也還是不懂的。

莫雅言心下一陣憐惜。這是一個多麼聰明的孩子,心思靈慧剔透,甚至不用多費唇舌,就能領受他想傳達的雅意。

他忍不住要想,如果他家有個這樣的孩子,一定會寶貝到骨子裡,怎麼捨得把他養成這個樣子?明明是那麼眉目俊秀、善解人意、又早慧聰穎的少年,才十六歲,卻已經陰鬱厭世得看不見人生的光……

禁不住滿腔憐意,伸手摸了摸對方的腦袋,除了心疼,也是表達自己的認同感,讓對方感受到:你很好,真的很好。

紀沐非仰眸看他:「你幾歲?」

「二十七。怎麼了?」

也還好,十一歲而已,差沒有很多。「不是叔叔。」

原來他還記得稍早那句隨口的戲言。

「抱歉。」莫雅言很快收回手。

十六歲,不算孩子了,一個心智趨近成熟的男性,被人用長輩姿態摸頭,是有些不禮貌了,雖然他並沒有那個意思。

紀沐非沒說什麼,繼續吃完手裡的冰炫風,舔了舔沾到的指尖,擱下吃得很乾淨的空杯子。「我想再吃一個。」

「有這麼好吃啊?」莫雅言搖搖頭,駁回訴求。「下次吧,晚上別吃太多冰。」

適量的甜點是療癒,過量只會拉肚子。

紀沐非閉上嘴,不說話了。

莫雅言慢了半拍,才忽然理解什麼。

是因為他說,吃完就要回家嗎?所以才要再吃一個,暫時還不想回到那個令自己抑鬱堵心的地方。

別人的家是溫暖的避風港,少年的家卻連多待一秒都呼吸不暢,半夜都想逃離。

而當時,唯一想到的那個人,是他。這背後代表的意義,是一分多麼難能可貴的信賴與心靈依託。

思及此,心房驀地一軟。「等我一下。」

他起身下樓,再回來時,手上捧著餐盤,上面是一份兒童餐。

紀沐非擰眉看著,上面還有隨餐附贈的小玩具!

莫雅言被他的表情逗笑。「不是把你當小孩哄的意思,這麼晚了不適合吃太飽,兒童餐的分量剛剛好,我也可以吃。」

說完,將餐盤推向他。「不是說晚餐難吃得像豬食?應該也沒吃多少吧?再填填胃。」

紀沐非這才舒眉,捏起一根薯條,緩緩地細嚼慢嚥起來。

大概空氣清新了,連食物都會美味起來,他覺得眼前的麥當勞兒童餐,比今天的晚餐好吃一百倍。

男人拆開醬料包,與他分享著同一份餐點,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就像以往那樣,沒有太大的差別,互動簡單自然,那跟他與父親共處時,是全然的天差地別,每一秒空氣中都是極度的尷尬凝結。

莫雅言不同,跟他在一起很舒服,就算偶爾不說話,空氣陷入短暫的安靜,也沒有人會覺得不自在。

解決掉最後一個雞塊,莫雅言正問到他平時的休閒愛好,發現他桌遊、網遊、手遊、什麼遊都不玩,不由驚嘆道:「少年,你的人生真無趣,你知道五歲小孩都會玩寶可夢嗎?我這個跟時代脫節的老人都還會玩個連連看,雖然弱智了一點,但是把糖果全部消滅的瞬間就是好療癒。」再不濟也可以考慮一下旅行青蛙啊!

紀沐非聞言,撐起半趴在桌上的身子。「怎麼玩?」

成功賣了安利的男人,於是拿起手機,推薦對方下載了幾款自己有在玩的遊戲APP,指點江山教導怎麼玩。紀沐非很快就上手,進入狀況,破關速度咻咻地,飛快!

莫雅言自己也玩了幾局,便放下手機,撐著頰看少年把每款遊戲都玩了個遍。

深夜寂靜的麥當勞,沒有太多的客人,只剩他們和角落一對喁喁私語的小情侶,以前的莫雅言也很難想像,自己居然會大晚上的耗在這裡,陪一名十六歲少年玩手遊。

紀沐非玩到一個階段,抬頭對上他的目光。

男人溫溫地回他一笑。「我卡關了,有空記得給我送個愛心。」

「好。」少年擱下手機,也知道自己耽誤人家不少時間,每一個作息正常的人都應該要上床就寢了,於是主動說:「我想回家了。」

男人很懂得陪伴。陪伴更多時候不需要言語,只是一種舒心的存在。

他喜歡男人的陪伴,但也不想因此而造成對方的困擾。任何事情,都必須建立在兩相情願的前提下,否則都不會長久。

莫雅言又怎會不明白。

這時候的少年,又過分超齡的世故懂事。

兩人一同走出麥當勞,站在路邊等計程車時,少年靜默了下,說:「三個小時。」

「嗯?」

「今天晚上的時間。」

「你有計時啊。」莫雅言玩味了一下,便意會過來這位少年迂迴的心路歷程。

如果他同意了,便等同將今晚定位於性質特殊的夜間諮商,而他們之間依然只是建立在商業行為下的關係。

但如果不是,今晚的陪伴,性質就會完全不一樣。

這位身世坎坷的缺愛少年,對別人的善意與惡意,接收度相當敏感,不會感受不出幾分他對小少年不同於旁人的私心關愛,之所以這麼說,只是反向地要他親口認證,自己跟別人是不一樣的。

果然是長期活在與繼母的「宮鬥模式」中長大的小孩,分分秒秒都能整出一堆彎彎繞繞的花花腸子。

連這點小小的溫情都需要確認,到底是有多缺愛?

「你呀,會這麼不快樂,就是心思太重。」他笑嘆,剛用手機叫的計程車已停在面前,他打開車門,將少年塞了進去。「別想太多,到家安安穩穩睡個好覺、作個好夢,這才是十六歲少年該做的事情。」

「下次——」紀沐非回眸,問道:「還可以找你嗎?」

「可以。」他微笑應諾,幾個字未經深思便逸出唇際——

直到車門關上,目送少年離去,他都還立在原地,玩味著脫口而出那句話。

——只要你需要。

怎會給出那樣的承諾?

這句話,說重不重,說輕卻也不輕,但細細回想,反覆確認,他確實是願意的,否則便不會深夜少年一通電話,便毫不猶豫地出門趕了過來。

話雖是不過腦子,卻並不違心。

好像真的有點過分偏愛了啊。他自嘲地笑了笑,甩開腦海紛雜的思緒,還是回家睡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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