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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沐非後來又去了幾次,形成每週六一次的固定模式。

最初那一次,是刻意帶點試探與挑釁意味的,但後來就不那麼做了,剛開始的時候,偶爾不知道該說什麼,莫雅言會有技巧的帶領談話節奏,他開始跟對方分享生活、分享周遭發生的事。

跟對方相處,好像總是有話聊,時間一下就過去了。

難得有一個人,不會讓他覺得無趣。

一直以來,他太專注於跟章碧瑤鬥,那個女人將他母親逼上絕路,餘生的每一天他也不打算讓對方好過,即便在爭相撕咬的過程中,他也慢慢讓自己變成了一頭冷血扭曲的怪物,但是誰在乎?沒有人懂他,他也不需要誰懂。

然而那個人,卻能聽得懂他的語言,走進他的內心世界。

第一次有人理解他,讓他感覺自己並不孤單,那感受有些微妙。

他變得有一點點期待去找莫雅言的日子,只要跟對方待在一起,就能讓身心完全的放鬆。

而且他知道,他的諮商師,對他比別人還要多了幾分偏心與獨特,他去的時候,對方會特地為他準備一壺放鬆舒緩的花草茶,喝完、聊完之後,他會在那裡小睡一下。

對方會替他蓋上毯子,調整室內空調,刻意排開所有的預約,一整個下午都空下來給他。

這不是每個人都有的待遇,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但他能感覺到,莫雅言對他確實有些與眾不同的好。

於是在一次諮商結束後,他問對方:「平時也可以聯絡嗎?」

一個禮拜,有點久。

然後他們便交換了電話與通訊軟體的帳號。

除了診所的公開電話,他有了屬於私人的聯繫資訊,這樣應該算是除了諮商關係以外,有一點私人交情了吧?

剛開始,他們會傳訊息互道晚安,說幾句不是很重要的瑣碎事情,像是彙報他的晚餐菜單這一類的,他記得對方要他留意、感受周遭的事情,所以他說了,不然他是連三餐吃什麼都懶得想的。

而對方也總會回應他,有時還會評論一下菜色。

跟有趣的人,說再無趣的話,都不會無聊,為了讓內容豐富有趣一點,他慢慢進化到會多想一點形容詞,讓食物的味道在舌尖多停留一會。

 

你下次應該就準備要開美食直播了吧。

 

對方打趣地回應他。

也不是不行,如果對方想看的話。他認真思考這個可能性。

這天下課回來,難得父親居然在家。

「回來了。今天在學校好嗎?」

迎面而來的問候,讓他有些意外,這是突然被雷劈到想改變路線,當居家慈愛好爸爸了嗎?

想歸想,對方態度還可以,他也不是沒事找事、隨時都要豎起芒刺當刺蝟。

「還可以。」淡應一聲,舉步上樓,看見那對母子占據了起居室的空間。

「你回來了。那個……」章碧瑤撥了撥頭髮迎上前來,神情看似有些不安,委婉地解釋道:「今天是小常生日,放他一個人在療養院總是有點……呃,你可不可以……」

每一個頓點,都停在恰到好處的地方,誰都能毫無難度地補全——

一個人淒涼地待在療養院過生日,多可憐啊,你可不可以忍他一天,不要發脾氣。

畢竟全世界都知道,他有多不待見紀沐常。

一旁隨行照料的護理人員,眼尾餘光瞥了過來,感慨嘆息。

「我說了什麼嗎?」都還沒開口,對方就迫不及待演全套。

多麼可憐的一對母子啊,受了如此委屈,還要隱忍地求他這個難相處的繼子體諒。

「那、那就好。你爸爸難得早回家,想好好幫沐常過個生日,我們一家人今晚開開心心地吃個飯。」

喔,原來父親是為了紀沐常早回家,那麼用心想為紀沐常過生日,他爸連他的生日是哪天都記不住呢。

「我們一家人」,聽起來真扎心。

老說這些刺耳堵心的言論刺激他,有意思嗎?紀沐常都這樣了,她還想著要與他爭長較短,證明在父親心中,他們母子更重於他?

有時都挺佩服她天生小三的賤骨與韌性,怎麼就沒看清,那個自私的男人心裡只有自己?

裡頭的紀沐常不知受到什麼刺激,突然情緒失控地「啊啊」大叫,生氣地直跺腳,抓起東西就摔。

紀沐非瞇起眼。

那是他最常聽的CD。

「對、對不起……」章碧瑤唇色發白,微微顫抖地說。

好好收藏在架子上的東西,若不是有心人刻意拿出來,哪能說摔就摔,摔得特別準,總得是住在這個屋子裡的人,才拿捏得到痛點。

但是這麼顯而易見的道理,卻不一定誰都懂,世人多蠢笨。

能懂的,也只有一個莫雅言。

看著平日最常待的地方被攪得烏煙瘴氣,紀沐非一陣煩膩,懶得多作糾纏便往樓上房間去。

他們要就讓給他們吧。

鬥了這麼些年,章碧瑤其實連他都沒看透,真正在意的東西,他又怎麼會擺在明面上,讓她輕易拿捏住?若他真心想要,定是藏著護著、牢牢緊握,打斷他的手也不會放。

在房裡待到晚餐時刻,不得不出來一同用餐。

這時是他們這位演技派心機婊的最佳發揮場地,細語關懷的後母形象發揮得淋漓盡致,不過因為耿直少年沒有陪演的天分,被她碰過的飯菜,他會直接整碗倒掉,於是後來那些夾菜添飯的戲碼就都省了,改以欲語還休的謹慎姿態示人,深怕一個不小心又觸了紀大少爺的逆鱗,好好一頓飯不得安生——這是他們家大致的戲路。

晚餐進行到一半,暫時相安無事。

紀岱珅看兒子近來安生許多,沒再惹事,終於想起要問:「你那個心理諮商,做得怎麼樣?心理師還可以嗎?」

紀沐非扒了口飯,才道:「不錯。」

居然能從兒子口中聽到「不錯」的評價,再對比兒子近期的表現,心想,或許那個心理諮商真有其效果。「那我改天真該抽空了解一下了,他是姓什麼?」

「莫。」不知哪來的信心,就是覺得莫雅言不會「出賣」他。

「喔?都做了些什麼?」

紀沐非意味不明地笑了一下。「就是聊天,沒什麼特別的。」

「聊什麼?」

「聊天。」

這種對話簡直尬到了極點,話題無以為繼,陷入了冷場。

「啊啊啊!」不滿被忽視的紀沐常敲著碗叫,伸手去抓前面那盤金沙蝦球。

正要伸筷的紀沐非收回了手。

下一秒,搶來的蝦球不吃,而是拿來丟他。

「啊,小常,不可以這樣——」章碧瑤擦乾淨兒子的手,假意勸阻。

要在以前,他絕對會一碗湯潑過去,回敬對方,兄友弟恭什麼的,在紀家是笑話,紀沐常從一開始就對他有強烈敵意與競爭意識,他太恨他,恨他名正言順的身分、恨他擁有的一切,只要是他的都想奪過來,嫉妒、憎恨、用盡全力將他往死裡壓,都爭成這樣了,還放不下。

突然覺得有些可悲。

他重重放下碗筷,推開椅子起身。「我吃飽了。」

「那個——晚一點還要切蛋糕,幫小常唱首生日快樂歌吧——」

章碧瑤把兒子接回來,本來就是要給他添堵的,他聽若未聞,徑直回房,關緊房門。

將身體摔進床上,壓到口袋裡的手機,他撈了出來,打開通訊軟體,點出近來最常用的那個帳號,打下幾個字:

 

晚餐難吃死了。

 

等了好一會,對方都沒有讀取,於是他擱下手機,抱過枕頭,瞇眼小睡一會兒。

不知睡了多久,再度醒來,口有點渴。打開房門想去廚房喝水,下樓時聽見書房半掩門扉內傳來的對話。

「下次,還是別讓小常回來了吧。」

「為什麼?就因為你兒子不開心?你別忘了,小常也是你的兒子!」

「好好的,待在療養院裡,有專門的護工照顧他,大家都好好的過日子,不是很好嗎?」

「哪裡好?他才十四歲,還那麼小,身邊沒有一個親人,而且,當初要不是、要不是——」聲嗓漸輕,語調難掩一絲泣音。「……小常又怎麼會變成這樣……」

「小瑤!」紀岱珅沉下聲音,顯然那句話踩到他的禁忌線了。「妳別說得好像是小非抓著小常的頭按進水裡,沒有人逼他學游泳,那是意外。」

誰又知道不是?

可是章碧瑤也知道,那句話不能說,她太清楚丈夫的心思,一個兒子已經廢了,他就更要保全另一個。

可是——不甘啊,她好不甘心!滿腔恨意壓抑在心底,恨不能一刀刀剮了紀沐非,卻不能表露出來,那樣只會把丈夫逼得更遠,她不能走卓如湄的老路,含悲忍辱才能讓對方愧疚憐惜。

「那……我上次說的事……」

「不是說了,我會再考慮嗎?」紀岱珅終於流露出一絲不耐。

「我的要求並不過分,小常已經這樣了,留一點東西給他,保障他一生安穩地過完,這也是你這個當父親的義務,沐非都有那麼多——」

「那是如湄留給他的,不是我。妳要計較小非、小常哪裡不公平時,也得先想想,最不公平的就是他們的媽不一樣!」

這話似是擊中了章碧瑤最狼狽的痛點,她再也忍不住,悲抑地低泣出聲:「是啊,誰要小常的媽是我,怪我當初鬼迷了心竅,那麼多條件好的男人追我,我偏要為了你,受盡屈辱,當個見不得光的小三,害他從小連個名分都不能有,處處不如小非……」

「好了,我知道我對不起妳,我不也盡力在補償妳了嗎……」

……

門外,紀沐非靜立半晌,悄寂無聲地走過,打開廳門,走入暗沉的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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